这株景观树,并不是巧合。
而是她在老胡选定了这里作为基地后,抱着她来观赏时,那时她大概是5岁?6岁?她千挑万选选出的种植地址与树木——就为了以后的窥视。
女孩长成了女人,视线由矮变高。
从必须攀着树干爬上树叉,居高临下地望着,变成站在树后也能看见。
窗户是敞开的,老胡在看手机。
老胡越来越好看了。
胡芫记得自己小时候,老胡是没有这么好看的,那时候老胡只能勉强算是个样貌周正的人,但随着年龄越长,不知怎么的,原本只算周正的人居然越见英挺。
他的头发变得斑驳了,但斑驳的发显现着的是年轻时没有的沧桑故事;他的眉变得雪白了,但雪白的眉如同寿星翁的眉一样可亲;他的骨相似乎也有了微妙的改变,成了更加立体更加不凡起来。
但他也确实老了……
胡芫正想着,眼里掠过一道温柔的紫色,她再看过去,一个穿着紫色毛衣裙的年轻女人出现在老胡身旁。
罗穗来了。
她知道这个女人已经两三年了。只是分隔两地,难得地碰见也是一面匆匆,现在,终于有时间和空间好好地看看她。
最大的感觉,首先是年轻。
当然,一老一少走在一起,人们自然要先感觉老的又多老,少的有多少。
接下去的感觉,是漂亮。
一个很漂亮的,似乎也很温柔的女人。
看上去就和她身上的紫毛衣一样温柔,和她腕间的绿镯子一样漂亮。
罗穗手里端着个碟子,碟子里放着花样繁多的水果,摆盘也极其精致,里头攒着樱桃和西红柿,外头则是切了瓣的苹果和梨,远远看去,像是花一样盛开在碟子里。
因为窗户是开着的,所以胡芫能够听见他们的对话。
“老胡,吃水果。”罗穗招呼老胡。
她拿起碟子里的牙签,插了片苹果,喂老胡,边喂边说:“先吃水果,吃完水果我们吃药。”
“还要吃药?你别听医生胡说了,”老胡皱起了脸,“我病早好了。”
他脸上皱纹本来就多,此时再一皱,跟脱了水的橘子皮一样可怕。
就算从小就是老胡带大的,胡芫有时也对这张脸报以难以容忍之心……并非嫌弃,而是因为关系太过亲昵,便无法容忍记忆里历历美好、如山如岳的父亲影像,被眼下这副老态龙钟的样子所取代。
但这副老态龙钟的模样,似乎又是另外一个女人的崇拜。
胡芫听见了罗穗的声音,潺潺泉水一样,说起话来叮咚作响。
“我知道你的病早好了,但吃药呢,不是为了治你现在的病,是让你明年、后年,大后年,都不会再犯病。”
“哪有这么多个年。”老胡被逗笑了。
“我说有就有。”罗穗呸呸做声,“闲着没事自己咒自己玩吗?”
“嗡嗡——嗡嗡嗡——”
手机的铃声打断了胡芫的暗暗观察,她拿出手机,低头看了一眼,当看见屏幕上显示的“胡铮”时,她微不可查地拧拧眉,并不太想接,但还是接了。
“喂……”她压低声音。
但电话那头的人,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她不方便说话,依然将嗓门喊得跟铜锣一样响。
“胡芫,你现在回琴市了对不对,看到爸了是吗?”
明明是个早过三十大关的中年男人,但一日日的年长,似乎也没有磨去他少年时候冲动刚愎的性格,反而年纪长了,成家立业,父母不管,越发的唯我独尊。
“那个老头,到底在想什么!整天瞎闹,就知道搞女人,年纪一大把了,走路都要走不动的家伙,老了老了,色老头老变态了,越发张扬起来,见天的和个小女生鬼混,这让别人怎么看我们家,上回居然还带那女人堂而皇之上我家的门,让我们叫小妈……他怎么敢!我妈活得好好的,还没死呢!要不是我老婆拉着我,我差点没拿棍子把他们撵出门!”
胡铮在电话里破口大骂。
“胡芫你和他亲,你说说,他到底为什么非要和个跟他孙女差不多小——”
“胡铮。”胡芫冷冷打断他。
电话那头传来了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
也不知道胡铮把手头什么东西摔掉了?
接着是重重的脚步声,隔着电话,眼前似乎也出现了对方仿佛困兽一般团团转圆圈的焦躁模样。
“……非要和个能当他孙女的女人搅和在一起?我妈不好吗?当年他们的日子也过得很幸福啊!这种年轻女人,能图他什么,图他爷孙恋,图他半脚进棺材,图他不能人道?当然是图他钱!”
钱,钱,一切都是为了钱。
只有钱,只有这公平平等放在谁的手里都能尽情肆意地挥霍的一般等价物,才能让年轻女人不顾道德不顾廉耻,扒拉着一个老头。
否则,一个漂漂亮亮的大姑娘,做什么不去找和自己同龄的青春活力的男人?
胡芫看着前方。
水果喂到了老胡嘴里,人到老了,要么眼睛不好,要么牙口不好,要么腿脚不好,好似无论如何,总要有些不好之处,以证明身体这具机器,临到时限了,正一步步走入衰朽灭亡之地。
老胡牙口不好,一片水果,吃了半天,也没有吃完。
水果的汁水不可避免的自嘴角淌下来,罗穗也不嫌弃,习以为常地掏出帕子,给老胡擦拭。接着罗穗忽然开口。
她的声音压下去了,似乎在同老胡说着什么秘密的话,导致胡芫不能听见。
老胡倒是很认真地在听。末了,也同罗穗说上一句话。
这一句话就让女人绽出如花一样的笑容,接着,年轻的女人倒向老人,倒入老人的怀中,既像女性抱住情人,又像孙女依偎爷爷。
“老胡……”罗穗又说话了。
以胡芫所在的角度,她其实是看不见他们细微的表情的。
但不知怎么的,胡芫似乎窥见了罗穗氤氲含雾的眼神,又看见她雨后灿烂的笑容。
“没有你我怎么办?”
“傻孩子。”老胡说,“没有我,你只会更坚强。”
老胡也在笑。
但老人的笑不像年轻人一样灿烂,正如老人的泪不像年轻人一样放肆。
他笑得很含蓄,只有嘴角和眼角的一点,是正投向西山的夕阳,已无热烈的余力,只留下让人眷恋的温柔。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胡芫脑海里闪过这句每个人都会背的诗。
相较而言,电话里属于胡铮不停歇的咒骂声,就显得极为嘈杂了。
从小到大,她都尽力避免和自己哥哥发生冲突,但现在,也许已经不需要再顾忌了。
她轻笑两声:“胡铮,你藏在爸的床底下,听到了他们的夜生活,知道爸不能人道?”
“……胡芫!”胡铮气急败坏,“你什么意思?!你虽然不是我的亲妹妹,但别忘了,你小小年纪来我们家,是我妈一把屎一把尿地照顾你,好好把你拉扯大的吧?你现在是打算丧良心地站在罗穗那边了吗?你看老头喜欢那女人,就打着巴上那女人能分遗产的打算——”
胡芫挂掉了电话,顺便将胡铮的号码拉入黑名单。
真是无聊。
这种令人哂笑的恩情,她已经回报了二十年了。
可惜被回报的人,似乎从来没有自己正被礼让的自觉。既然如此,老胡想要和谁在一起,她又何必在意呢?更何必站在“妈妈”、“哥哥”这一边?
她开始拨打老胡的电话。
信号迟了几秒钟,才被前方的手机接收到,远远的,老胡手机的铃声传过来。
电话一响,前边两人营造出来的恋爱结界顿时被打破,原本贴得紧紧的两人受惊般分开了,接着老胡接起电话:“喂……”
“爸,是我。”胡芫说,“我到了。”
她回身,离开木工店,转向道路去拦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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