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南疆是从华捕开始一步一步做上来的,工董局的一切组织他都熟悉,也懂得看菜下碟跟各式法国人打交道。且因素来与帮派人士交往密切,流氓打手都买他的面子,租界内一有风吹草动马上就能传到他耳朵里。
调查班的存在不为外人所知,明面上他依旧只是“祝探长”,做的事却与特务无二。对此他毫不介意,相反还有些欢喜,因为可以借着工作关心哥哥的处境。
温长岭说到做到,从那之后真就没有再见过祝南疆。电话打过去只谈公事,街上碰着了装没看见,哪怕他死皮赖脸地凑到跟前也是有事说事,一点多余的笑脸都不给。
祝南疆简直要恨上了他,恨他的淡定和理智,显得自己愈发像个疯子。
在他当上调查班班长的第二年,有一天韩香月找到了他,托他护送一批货物从四明码头横穿租界至华区,祝南疆不多时便意识到那批货物是军火。
朗博上校卸任后工董局逐渐对国民政府妥协,租界内窝藏革命党人乃是重罪,更别说助其运输军火。
韩香月是在替俞善锟传话,可俞善锟身为工董局董事,为何会对任调查班班长的自己提出这样的请求?
祝南疆怀疑工董局在试探自己,直到俞善锟亲自来何公馆见了他,才知道对方确实一直在暗中给革命党人牵线。
他也终于明白十年前那个暴乱的夜晚,韩香月为何会出现在印刷厂的后门,事后也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自己。
祝南疆接受了俞善锟的委托,在此后的三年里利用职务之便给革命党人传递消息,运输物资,拦截国民党特务的追捕。有好几次他甚至在保护人名单里看到了温长岭的名字。
真是有意思极了,他偷偷摸摸做了这么多好事,可明面上依旧是要挨骂,骂得越凶他就越安全。因为一旦被人知道,这好事就做不成了。
祝南疆不在乎被人骂,也不指望有谁会谢他,他只是好奇哥哥如果知道这些会怎么想。
——他小心谨慎地同我保持距离,殊不知我离他这么近。看吧,休想与我撇清关系,哈!
温长岭的想法,他自然是无从知晓,因为两人已有整整三年不曾面对面心平气和地交谈过心事,况且出于安全考虑他也不好跟对方接触过多。
于是,排解不了的心事他只能讲给瞎子听,一遍不够就讲好几遍。
“你说温长岭如果知道这些会怎么想?”
瞎子盯着他手里那碗绿豆汤,气若游丝道:“温先生会理解三爷的一片真心。”
“理解了又怎么样?我真心对他,他还指不定怎么想我。”
“温先生对三爷也是一片真心。”
“是么?”
祝南疆突然想起当初就是瞎子“火眼金睛”地看出自己对温长岭是“真心”。
“你是不是觉得谁对谁都是一片真心?”
瞎子眨巴着独眼不说话,似是在认真琢磨这个问题。
祝南疆于是换了个问法:“你还觉得谁对我一片真心?”
对方这回答得飞快:“我对三爷也是一片真心。”
“哦,谢谢……”
祝南疆觉得现在同瞎子探讨这问题简直是白费口舌。虽然他在健康的时候也不怎么会说话,但是高烧会让本来就不灵活的脑子雪上加霜。
说起来瞎子真的很少生病,现在也不是大冷大热的天,怎么说中招就中招呢?
一般当动物的身体或行为突发异常,就意味着将有大事要发生。
祝南疆心想,这不是个好兆头。
作者有话说:
瞎子:一片真心!童叟无欺!
第50章 变天
祝南疆这人向来有点迷信,任何一件事只要他愿意,就可以立马成为好兆头或者坏兆头,尽管实际上也没应验过几回。
但这一次不知怎么的,他的预感格外准确。
7月8号凌晨,驻扎在丰台的日本驻屯军突然向宛平城发动攻击,战争爆发。
一个月后炮火蔓延至淞沪,政府军与日本驻沪海军特别陆战队激战三个月,终因战局失利被迫撤退,11月中旬上海沦陷。
祝南疆因为住在法租界,对华东一带的时局不甚敏感。因此当平津开战,周围人都惶惶不可终日之时,他还稀里糊涂地在公馆里坐着,计划过几日再请法师来家中做法驱驱邪祟。还是瞎子脑袋清醒,病一好就出门抢购粮食,囤积罐头。
过了几日工董局传出消息称上海可能开战,祝南疆这才紧张起来。开始东奔西走地打听情报。华区的中国人有的嗅到危机,纷纷拖家带口涌入租界,而租界内的有钱人则是想方设法找船南下避难。
那薛从淮是个机灵的,路子又广,早早就弄到船票把老婆孩子和丈人一家全部送去广州,自己则暂且留在上海善后,把大额钱款取出来存入英国银行,一切能够变现的资产全部出手换成金条。
祝南疆这些年靠薛从淮赚了不少钱,眼见摇钱树要离自己而去,非常真情实意地感到不舍:“说走就走?你那些房产和商店,卖不掉就打算扔在这儿吗?”
“情势所逼,要是孤家寡人赌赌运气也就罢了,我这上有老下有小,实在是担不起风险。”
“有这么严重?日本人就算打过来也不至于进到租界,到时候看情况再走也不迟。”
“谁知道日本会不会对英法开战,等打起来再走就晚了。”
“那不可能!”
嘴上说着不可能,祝南疆心里其实并无主意,并且被周遭愈发紧张的气氛带得自己也有些不安起来。
不过他跟薛从淮不同,一来他从小生长在上海,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离开这块熟悉的地方不知道还能去哪里,二来他孤家寡人一个,真要逃的话也没那么多顾虑。
况且温长岭也还没走。
早在五年前,日本破坏文化机关以打击中国的意图就十分明显。江南印书馆已然遭受过一次毁灭性打击,这几年才刚刚恢复过来。如若上海失守,在华区的图书馆和印刷厂必然遭到彻底查封和破坏。因此当华北的枪声一响,温长岭和管理所领导就在临近的法租界租下临时仓库,将印刷厂的机器,原材料和图书馆的藏书向租界内转移。
调查班接到情报称日本特务已获知印书馆的行动,正采取措施暗中阻挠。工董局在这节骨眼上不敢跟日本人作对,命调查班静观其变,切勿插手此事。
祝南疆一面要防止特务对温长岭下手,一面又要向工董局隐瞒行踪,瞻前顾后地放不开手脚,几场暗斗下来印刷厂是顺利转移了,他自己也损失了不少人手。
这世道比起十年前已大为不同,祝南疆隐约感觉到凭自己现在的能力已经无法确保温长岭的安全,再加上薛从淮说日本有可能对英法开战,一番计较之后心中不安更甚。
.
就这么挨到8月中旬,上海终究没能躲过炮火,激战三个月后政府军撤退,留下一片满目苍夷的土地。
情况比祝南疆想象的要好一些,日本占领上海后并没有向英法等国发难,华区以外的地方还算太平。
各路关卡全部封死,但凡有在租界有房产或者门路的人早已拖家带口前来避难,商会组织有志者搭建临时救济点,给无家可归的难民提供粮食和补贴。
薛从淮为处理手头的股票期货耽搁了时间,没能及时逃出去,这会儿便被堵在法租界新区的公寓里,大门一闭终止了一切活动。
用他的话说现在华区已成了日本人的天下,像他这样平日里长袖善舞的活跃分子,一旦被盯上了撇又撇不干净,搞不好就被当成汉奸。
短暂的混乱过后租界区逐渐恢复了秩序,祝南疆以为危机已然过去,又试试探探地开始在华区露面。
早在五年前日本第一次炮袭上海之后江南印书馆就在香港建立了分厂。7月平津开战,馆长一边安排管理所等主要机构往租界区转移,一边把贵重机械和大半的职工派往香港。香港实际上成了印书馆的运营中心。而以编纂室为中心的少量人员依旧留在上海,从事战时教科书的编纂工作。租界内成立了临时办事处,温长岭任副处长,同时负责香港和上海之间的运输。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