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长岭将祝南疆带进卧房,又去客厅给他冲了碗藕粉。
他那衣服实在是太脏了,不好意思沾着床或者软皮垫子,就很自觉地寻了个小板凳坐着。温长岭看着觉得可怜,但也确实担心留下污迹受父亲责怪,因此只好由着他去。
“塾里的老师不管管?这个样子下去怎么行?”
小心翼翼地卷起祝南疆的裤管,他想看看他脚上伤得如何,却也看不出什么名堂。细瘦的脚踝在踝关节处略有些肿胀,皮肤雪白,只有伤处红了一块。
“他经常这么打你?”
“我自己不当心摔的。”
“那脖子上的伤呢?”
“他偶尔会生气。”
“一会儿我送你回家,跟他谈谈怎么样?哪有当哥哥的这么打弟弟?”
“别!“祝南疆叫了一声,同时用力抽回伤腿,“只是偶尔……才生气。“
温长岭不说话了。
他说要老师管管,要跟哥哥谈谈,只是一时冲动说说罢了。他并不知道这种时候应该做些什么,他自己也不过还是个少年。
他能做的,只是每天在放学路上给他捎点吃的,跟他说说话。
“你先吃藕粉,我去给你拿些糖,昨天爸爸刚买的花生糖。”
温长岭走出卧房,刚从茶几下的纸箱子里摸出糖包,忽然听见院子外面传来响动,而后是刘妈一路跑出去的脚步声。
——糟了,是父亲回来了么?
他颇为紧张地跟着出了客厅,远远看清楚了来人。不是温成儒,是隔壁家的邻居。
温家隔壁老房子里住着的是户姓云的人家。家主是个名叫云榕的年轻妇人,不知什么原因没了丈夫,独身一人带着个十来岁的孩子。
那孩子说起来温长岭也见过,但因为几乎从未有过交流,只晓得是个“不太讨人喜欢“的孤僻少年。
云榕这趟来送了些新鲜做的腌菜和糕点。
温成儒体恤她孤儿寡母生活不易,平日里能帮的就帮,大大小小接济过数回。后者记着这份恩情,逢年过节做了好菜也会送一份过来略表心意。
刘妈把点心盛在盘子里摆上桌,然后提着腌菜进了灶房。温长岭凑近了一看,见是两溜切成方形小块的桂花拉糕,还热乎乎地冒着气。
不,是米糕,拉糕该是半透明的才对。
“天气热,这菜正好过凉粥吃。”刘妈的声音隔着半个客厅传过来。
“哦,哦……“温长岭胡乱答应一声,伸手捏起块桂花糕回了卧房。
“南疆?”
他边推门边唤了一声,然而无人回应。
屋里空荡荡的,祝南疆已经不在了。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我忍不住了!我是个不守信用的人( ・᷅ὢ・᷄ )所以能求个收藏海星评论吗?
第3章 何家老三
祝南疆沿着鸿兴路一路飞奔,直到过了北火车站才慢慢放缓脚步。
脚踝处传来的刺痛逐渐清晰起来。他的确是扭伤了腿,方才在翻院墙的时候又加重了伤势,但这点痛对他来说算不上什么。
离租界区还剩半公里的时候他已经恢复了力气,快速沿着捕房哨点又走了一段,他悄无声息形同鬼魅一般摸进了自家院门。
这栋位于公共租界北端的西班牙式三层洋房,是淞沪护军使何励人的私人住宅。
此时刚过七点,何老爷吃饭吃得早,已然喝完茶水进了书房。何家的两位少爷还在客厅里边看报纸边消食,看见祝南疆一瘸一拐地从门里进来也不见怪。
下人端着茶盘从玄关前走过,对他略一点头:“三少爷,厨房里给您留了饭菜。“
祝南疆像是没听到似的低头一路往里走,正要绕过沙发上楼,大少爷何庭毓突然放下手中的报纸。
“去哪里了?“
“……“
“回答我。“
“江边。“
“为什么不回来?“
“……想走走。“
对方没再问话。祝南疆扭头逃也似地上了楼梯,片刻过后二少爷何庭珖发出一声嗤笑。
“哥,你管他做什么?”
“你打他了?“
“这两天输了一万多块,看见他就晦气。“
“是他害你输的?“
“不是又怎么样?打不得?“
何庭毓低下头去,面无表情地又拿起报纸:“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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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南疆名义上是何励人的养子,实际地位不比何家姨太太养的狮子狗好多少。
狗吃得饱穿得暖,只要听话就不会挨训。他虽然也吃得饱穿得暖,但时常毫无由头地就要挨训,不但挨训还挨打。
脏话听多了他逐渐听出一些端倪,知道自己是“野种“,是“叛徒的儿子“,亏得何老爷心软给他口饭吃,要是心肠硬些,大可以眼看他饿死冻死在路边。
何励人还真就只是“给他口饭吃“。
祝南疆从小没有过属于自己的衣服,穿的都是两位哥哥穿剩下的旧物,不是肩太宽就是袖子太长。
饭桌上常给他备有一份碗筷,但到了饭点没人会特地去叫他上桌。久而久之他养成习惯,等一家子人全吃完之后自己去厨房解决。
何家的孩子不能是文盲。老大老二念书,老三也得念书,只不过上的不是国民学校是老式私塾,整整一年才刚能识字。
春去冬来,祝南疆在无人问津中一点点熬日子,熬了好多年才熬到十一岁,而两位哥哥却早已成年。
大少爷何庭毓跟随何励人从军,深受大督统的青睐,年前刚上任上海镇守使。
二少爷何庭珖颇有些经商头脑,中学校毕业就跟着叔父学做生意,只不过二十岁的年纪挥霍成性,挣得不如花得快,因而时常受到父亲的责骂。
祝南疆身上的伤几乎全是拜这位二哥所赐。
何庭珖嗜赌,但凡在赌桌上触了霉头回家必拿弟弟撒气。他手气好,祝南疆就能安安稳稳地过两天好日子,他手气差,祝南疆就得跟着遭殃。
何励人眼看着老二把老三打得楼上楼下抱头鼠窜,从不曾出言阻拦。
他自己倒不怎么对这个孽障动手,一旦动手就是往死里整。
祝南疆六岁那年被何老爷拦腰提着从二楼扔到一楼,差点没把脖子摔断。
事情的缘由他记不清了,也可能根本就没有缘由。何励人发癫似地摔了手杖将他拖到楼梯边往下推,他吓得抱住扶栏不肯撒手,于是被拦腰拎起凌空抛了下去。
祝南疆跟个破布口袋一样砸在木头地板上,奇迹般的居然没有当场摔死。
头破血流地被人抱起来,他听见何庭毓一字一顿地对他父亲说:“你怎么不一开始就让他死呢?“
是啊……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让我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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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南疆很怕他哥哥,这个哥哥指的就是何庭毓。
何庭毓是这个家里唯一没有对他动过手的人,也是唯一一个会拿正眼看他的人,尽管那眼里多的是厌恶和鄙夷,像人看着一条蛆虫。
很小的时候,有天夜里,祝南疆梦见一个穿黑色斗篷的男人递给自己一把刀。正待伸手去接梦却醒了,何庭毓立在床头目眦欲裂地摁着他的喉咙。
“你就跟你那下贱的爹一样恶心,你为什么不跟着他死?为什么要留下来祸害我们!?”
祝南疆在窒息中失去意识,又在仆人的拍门声中醒来。昨夜的一切就像是个梦中梦,何庭毓没能摁死他,却在他心中埋下了绝望和恐惧的种子。
年复一年,他习惯了流言蜚语,习惯了谩骂殴打,却始终没有勇气直视那双眼睛。那眼里有过他无法理解的癫狂和仇恨,可纵使无法理解,也足够刻入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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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南疆依旧每天傍晚去三德里见温长岭。
天凉了,他拉长袖子把身上的伤严严实实地遮住,生怕对方瞧见了又追根追底问起来。
他不想对温长岭说太多家里的事,实在被问得紧了就抽搭两声,扮可怜糊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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