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四十九剑(98)
沈青崖深吸一口气,抛去脑海中繁杂的思绪,道:“有。雾圩镇被毁,四海堂被迫撤离,如今他们在另一个镇子上驻扎。我已派师弟们前去与他们交涉,以购买伤药的名义请他们前往天姥山。他们一口答应,预计今日下午便会陆续把东西送到。”
“你仍觉得海茶商会有问题?”陈伯衍问。
“没错。”孟七七眯起眼,这就是一种直觉。那海茶商会上上下下都透着一股不寻常的味道,太可疑了。说他们与秘境的事一点瓜葛都没有,孟七七绝对不信。
“屈平有问题。”陈伯衍道:“我在与伯兮交手时,有一个白面具的身手与他很像。”
“你之前与屈平交过手吗?”孟七七疑惑。
“但是我看到过。”陈伯衍答。
孟七七挑了挑眉,这天才一般的答案,怎么就让人那么不爽呢。末了,孟七七道:“总而言之我们先会会蜀中四海堂再说。”
午后,蜀中四海堂的人果然到了。
为了表示重视,分堂堂主仲秋亲自来送货,沈青崖的师叔蓑笠翁接待了他们。他们在外面谈,孟七七和陈伯衍就躲在里屋偷听,沈青崖则赶回去陪星竹小师妹了。
仲秋与蓑笠翁的谈话泛善可陈,无非是清点了一些药材,而后对天姥山遭逢大难感到沉痛。
仲秋又道:“我们海茶商会一向与仙门共进退,此次出了这样的事情,我们也帮不上什么忙。所以这些药材,就权当我们的一点微薄心意。另外还有复元丹三百颗、续骨丹三百颗、生血丹三百颗,请蓑笠翁前辈收下,代为分发给受伤弟子。”
蓑笠翁微愣,随即道:“仲堂主有心了,只是我们修士皮糙肉厚,受点伤不断什么。蜀中各处都有百姓伤亡,屋舍破损严重,朝廷的救济恐怕还得等一段时间,不如把这些丹药都换成粮食和木材沙石,分发到蜀中各处,你看如何?”
“前辈高义。”仲秋郑重道:“前辈不必担心,海茶取天下财,断不会在这个时候袖手旁观。丹药还请前辈继续收下,其他地方我们也会尽力帮忙的。”
如此再三,蓑笠翁才收下了这份大礼。
里屋的孟七七喝着茶,道:“海茶这一手收拢人心好像一直做得不错,这说得情真意切的,连我都要被感动了。”
“或许,他说的话也不是做假。”陈伯衍道。
“怎么说?”孟七七问。
陈伯衍缓缓道来:“你还记得上次子鹿在神京四海堂发现的两个不同的徽章吗?海茶对外的徽章一直是一朵单瓣海棠,可是子鹿却看到了一朵重瓣海棠。这显然不可能是某个人的恶作剧,那就说明——海茶内可能存在分工不同的两拨人。”
闻言,孟七七思忖片刻,道:“我猜猜:单瓣在明,负责做生意敛财,扩张人脉。重瓣在暗,这些人应该才是掌握着海茶真正核心的人,如果说白面具真的跟海茶有关系,上次子鹿在屈平那里发现了重瓣的图案,而这次你又恰好在这里碰到了一个与屈平功法有些相似的白面具,岂不就是一个有力的佐证?”
说罢,孟七七又想到了什么,快速说道:“单瓣在明的人,或许并不知道那些白面具的存在,至少底下的人应该是不知道的。这样一来,即便出了事,他们也能理直气壮地摆脱嫌疑,甚至尽心尽力地帮忙,因为他们心中根本没有鬼。”
陈伯衍看着孟七七微微发亮的眸子,眼底带上了一丝笑意,“小师叔觉得这个仲秋知道吗?”
“不一定,这充其量也不过是我的推测罢了。但如果我的推测是真的,那么对方法手中的这些棋子就活了,有太多的可能性了。”孟七七道。
说罢,两人从后门出去,吩咐小玉儿在仲秋离开的必经之路上等候,把人请到青崖上去。
孟七七在小庐前摆了一张茶桌,天地悠悠间,一片翠绿的青崖上白鹿在游荡,风吹过它们脚下的白色小花,一直吹过孟七七纱衣的裙摆。
四周静谧得仿佛只剩下了一座小庐,和小庐前的孟七七。
仲秋远远地便瞧见那仿佛与他隔着云端的仙君,眸中不由露出几丝郑重,而后加快脚步来到孟七七跟前,“见过孟仙君。”
孟七七也不与他绕弯,瞥了他一眼,开门见山道:“燕洲的季堂主可知会过你了?”
仲秋态度恭敬,道:“知会过了,不知仙君有何事需要帮忙?”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我想请你们帮我注意一个人的消息。”孟七七道。
“谁?”仲秋问。
“陈伯兮。”孟七七拎起茶壶慢悠悠地给自己倒了杯茶,道:“你也知道,那是我大师侄的弟弟。如今他不知所踪,让我大师侄心情很不好,我作为长辈,当然要为他操心一二。”
“原来如此,在下明白了。”仲秋点头。
“之前仲堂主可与天姥山的沈星舟打过交道?”孟七七状似无意地继续问道。
闻言,仲秋微微叹了口气,道:“实不相瞒,天姥山偶尔会派人来四海堂采买,负责采买的就是这位沈星舟。我与他打过几次交道,对他印象不错,可谁知他竟会做出那等事,实在是让人始料未及。”
“谁能想到呢,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孟七七幽幽说道。
仲秋忙道:“仙君切莫伤怀才是。”
孟七七微微一笑:“那便麻烦仲堂主了,海茶的人手遍布天下,若有人碰到这两位,还请递个消息给我。”
仲秋抱拳:“请仙君放心。”
随后孟七七又与他聊了几句,仲秋便告辞离去。四海堂中还有一大堆事情等着他处理,他不能多留。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青崖上,陈伯衍从小庐里走出来,道:“看出什么了吗?”
孟七七眯起眼:“他装得毫无破绽,说话情真意切,好像真的对白面具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
“或许他真的不知道,也说不一定。”陈伯衍道。
“如果他真不知道,那才好了。”孟七七说着,嘴角勾起一抹邪气的笑,悠悠说道:“你觉得,如果海茶内部真的存在单瓣与重瓣的分别,如果那些一心只做生意,还具备良善的人,知道了另一部分人的所作所为,会怎么样?”
“小师叔所言甚至。”陈伯衍道。
末了,他又望着孟七七,深邃的眸子紧盯着他,说:“所以,现在小师叔打算去哪儿?阴山,还是南岛?”
☆、离别意
该来的还是来了。
孟七七回头看他, 嘴角带着一丝讨好的笑, 道:“你都猜到了?”
陈伯衍上前一步将他堵在自己与茶桌之间,单手绕过孟七七的胳膊撑在茶桌上, 面无表情地问:“小玉儿都猜得出来的事情, 小师叔觉得我看不出来吗?”
生存空间被挤压, 孟七七只得往后仰,然后看着近在迟尺的俊脸, 道:“那是, 我家大师侄英明神武,什么都瞒不过你。”
“拍马屁也没有用的。”陈伯衍冷声道。
孟七七却笑了, 伸手抚上陈伯衍的脸颊, 调笑道:“我家芳君这么离不开我, 以后该如何是好呢?要不你把小师叔栓裤腰带上,这样我就时时刻刻在你身边了。”
“小师叔。”陈伯衍眸光幽深,丹田里的无妄更像吃了什么药一样,片刻不得安宁。
烦躁、不安。
以及, 想要彻底地堵住那张嘴。
“唔……”孟七七倏然被陈伯衍压倒在茶桌上, 一点儿都没有防备得被顶开牙关, 唇舌交缠,整个鼻翼间都是陈伯衍的气息。
身上的衣服被撕扯着,那件薄薄的纱衣一点儿防御的效用都没有,里头的衣服也不咋地。那只还带着冰凉气息的手钻进他衣服里的时候,孟七七还在想——回去得跟师兄提一提,什么时候他们剑阁也去收购一些冰蚕丝, 既能防暑又能防撕。
不过这不太妙啊……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伤风败俗。
“嘶。”孟七七忽然觉得舌尖一痛,忙推开陈伯衍来,喘着气瞪着他。
陈伯衍却满不在乎地用大拇指拂去唇上的血,问:“刚才在想什么?”
孟七七从茶桌上坐起来,拢了拢衣服,道:“想你个伤风败俗的败类。”
陈伯衍便重又揽住他的腰,在他耳边低声说:“那是你□□。”
那声音真是低沉得可怕,孟七七能感觉到那只手又在他腰间作乱,忙一把抓住,“你把这儿的白鹿都教坏了,这样不好吧?”
陈伯衍抬头望去,就见青崖上的白鹿们都抬头往这里看来,目不转睛。还有几只歪着脑袋,好似在想那边那两个人到底在干什么。
“好了,子鹿和星竹小师妹还在里面呢。”孟七七安抚着对方,主动攀着他的肩膀,在他耳畔亲了亲。
陈伯衍的手缓缓收紧,仿佛要把孟七七勒进自己的骨血中。有些东西有些人,失去过一次之后,再次的分别就会变得异常可怕。
在面对其他问题是,他都能保持异于常人的冷静,甚至说是冷酷。就好像一把没有七情六欲的剑。
可是这把剑,始终为孟七七而嗡鸣着。
“我在阴山等你。”陈伯衍道。
此去阴山,恐怕便无法再轻易离开了。那是最容易失守的地方,一旦回去,就要有死守的觉悟。
孟七七正欲点头,陈伯衍忽然又说道:“若你不来,我便毁了阴山,再来找你。”
孟七七怔住。
陈伯衍知道如果他还活着,一定会去找他的。若孟七七失约,一定是他死了。“毁了阴山,再来找你”,陈伯衍总是用这种平静到令人发指的语气说让人心惊胆战的话。
孟七七长舒了一口气,把下巴搁在他肩膀上,说:“就算变成厉鬼,我也会缠着你的。”
陈伯衍沉默了一会儿,说:“好。”
孟七七继续说:“我恨那些把你从我身边夺走的人,总有一天我要把他们都杀了。”
“好。”陈伯衍还是那个字,语气却温和了许多。
孟七七抬头,两人再度交换一个热烈的吻。屋里的沈青崖透过纸窗看到那两个模糊的黏在一起的身影,微微笑了笑。
而后他转头看向躺在床上的沈星竹,默默地帮她掖了掖被角。她不知是做了什么噩梦,眉头紧簇着,长长的睫毛上沾着一点泪水。
沈青崖伸手替她抚平眉心的褶皱,轻轻擦去眼角的泪水。
她似乎感觉到了,睡脸变得安宁了许多。沈青崖便把手放在被子上轻轻拍着,像小时候那样,哄她入睡。
睡吧,醒来之后,一切总会变好的。
孟七七与陈伯衍没有逗留多久,便各自离开。陈伯衍独自赶回阴山,孟七七则带着前来天姥山帮忙的剑阁弟子赶往南岛。
离开的时候孟七七碰上了阮空庭,双方正好顺道,便一起走了。
至于王子灵,他终于收到了王宛南的消息,于是一个人偷偷摸摸从后山的小路下去,在山脚下碰到了正在烤山鸡的王宛南。
“你怎么又在吃鸡,鸡跟你有仇啊!”王子灵实在是不知该如何出气,他一看到王宛南就感觉自己全身上下都是气,气得快炸掉了。
王宛南瞅了他一眼,说:“你吃不吃啊?”
王子灵顿时泄了气,一屁股坐下来,“吃啊。”
“我不是不救你,那会儿看你被一个漂亮姑娘救了,所以我就没出手嘛。”王宛南好歹解释了一句。
王子灵听着心里好受多了,又问:“那你后来去哪儿了?”
王宛南便瞪了他一眼,说:“你跟她屁股后头一头钻进了裂缝,那裂缝在你们进去之后就关了,我哪儿找你去啊!你还说我!”
王子灵讪笑,忙岔开话题,问:“那我们现在去哪儿啊?”
王宛南抄起已经烤好的烧鸡,用不知道哪儿来的大叶子包好,然后一脚把篝火踩灭,道:“回金陵。”
“跟孟七七说的一样。”王子灵道。
“废话。”王宛南翻了个白眼,说:“现在不回去□□,你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我有预感,王家一定不会安然躲过此劫。你是王家的少主,危难关头,你必须待在王家,让所有人都知道,谁才是王家真正的主人。”
王子灵顿时觉得压力如山倒,可想到秘境中的那一幕幕,胆小的心又坚韧起来。
一日后,各派的人陆陆续续离开,天姥山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傍晚,沈青崖满怀沉重地从微风草堂出来,迎着晚风快不走回青崖。他刚刚接受了将杜光遗体送回苍门的任务,他得代天姥山前去赔罪。
他是大师兄,责无旁贷。
可是他放心不下沈星竹,又更不放心带她同去。他能感觉到师弟师妹们最近对待沈星竹的态度变得很小心翼翼,这当然不是大家在怀疑她,只是……
沈青崖快步回到小庐前,迎面正好撞上一个师弟从小庐里出来。他提着篮子,刚好送饭出来。
“大师兄。”
“她怎么样了?”
“小师妹只是坐着,看着仍是没什么精神。”
“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吃饭吧。”
两人只是平静地交流,可眼中的担忧是一样的。随后沈青崖快步走进屋里,就看到沈星竹坐在书桌前,看着桌上摆着的一束还沾着水珠的小白花,怔怔出神。
“星竹?”沈青崖走过去。
沈星竹回过头来,好不容易露出一个微笑,说:“大师兄你回来啦。”
沈青崖揉了揉她的发顶,问:“这是七师弟给你摘的花吗?”
沈星竹点点头:“嗯。”
“如果你喜欢的话,大师兄以后天天给你摘,好不好?”沈青崖温柔地问。
“好啊。”沈星竹喜欢这种虽然单调,却很可爱的小白花,它没有牡丹的富贵没有桂花的香味,普通得随处可见,但沈星竹就是觉得它很漂亮。
如果开满一整个青崖的话,一定很漂亮。
沈青崖看到她眸中升起的向往,心中的大石终于稍稍落地。他拿起花插在花瓶里,布置好碗筷,笑说:“先吃饭吧。”
两人便面对面坐下,吃着朴素的三菜一汤。
沈星竹夹了一筷蘑菇放到沈青崖碗里,“大师兄吃,七师兄说这是他们刚采的,特别新鲜。”
“好。”沈青崖一点儿不含糊地把蘑菇吃下去,几下就没了。
沈星竹便又给他夹了一筷子,端着饭碗看他吃完,满心欢喜。她想,此时此刻的他们就像刚成亲的夫妻一样,特别好。
大师兄从来不把山外面的悲欢离合带回来给她,她就在所有人的细心呵护下慢慢长大。长大了,就能嫁给大师兄了。
她从小就这么念叨着、念叨着,大家都笑呵呵的。
长大之后她会害羞了,就不再这么念了。可是整个天姥山都默认她会嫁给大师兄,大师兄也收下了她丑丑的荷包,对她爱护有加。
她无数次相对大师兄说——我一见到你啊,便心生欢喜。
沈星竹这般想着,又偷偷地去瞧她大师兄。
沈青崖便温和地点了点她的额头,“快吃吧。”
吃完饭后沈青崖见她状况还好,便把碗筷送了回去。再次回来的时候,他就看到沈星竹正在小庐前喂白鹿。
一大群白鹿围在她的身边,他的小师妹穿着淡青的衣裙,像个小仙子一样。
沈青崖的心中却升起一丝担忧,大步走过去握住了她的手,说:“手怎么这么凉?回屋吧。”
沈星竹摇头,“我们再在外面坐一会会儿好不好啊?我一直待在屋里,太闷了。”
沈青崖心软了,他禁不住沈星竹这样撒娇,于是便跟她坐在孟七七那天坐过的大石头上,微微侧着身,替她挡住山外来的风。
两人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两只白鹿走过来趴在他们脚边,安心地睡了。
良久,沈星竹拿出一块手帕来,帕子里包着两颗糖,递到沈青崖面前说:“大师兄吃糖吗?”
沈青崖摇摇头:“你吃吧。”
“这是我特意省下来的呢,师叔给我的,说是从很远很远的海的那边带回来的呢。我一颗,你一颗,好不好?”沈星竹又把糖往前递了递。
“好吧。”沈青崖便主动挑了一颗,看着沈星竹把另外一颗吃下去,这才把糖放进嘴里。
糖很甜,沈星竹把头靠在沈青崖肩上,断断续续地跟他说着话。起初沈青崖还会应几句,可后来他就觉得眼皮越来越重、越来越重,渐渐地就睡着了,没了声息。
沈星竹却好似不知道一般,继续靠在他肩上,慢慢说着:“这几天大家都来安慰我了,师兄师姐们都给我带了好吃的,还有花……凌师姐也来看我了,若凡师兄死了,她都没有怪我,她特别特别好、特别特别温柔……”
本该睡着的白鹿忽然抬起头来,一滴眼泪滴在它的鹿角上。它仰头懵懂地看着泪如雨下的沈星竹,眨眨眼,歪着脑袋不明所以。
“她都没有怪我……”沈星竹低声地哭了起来,转头把脸埋在沈青崖的手臂上,泪水染湿了他的衣服。
呜咽之声,在青崖上流淌着,从最初的压抑到后来的泣不成声。
“大家都说不是我的错,所有人都对我那么好……可是、可是我都看见了,那是我哥哥啊……”沈星竹抱着沈青崖的胳膊,像抱着一根浮木,哭红的眼睛望着他,哽咽着说:“我过不了自己那关,大师兄……对不起、对不起……”
沈青崖还睡着,他似乎很累了,眉宇间有抹不去的担忧。
沈星竹站起来最后抱了他一次,像以往很多次沈青崖对她做的那样,轻轻拍了拍他的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