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四十九剑(97)
可现在……
孟七七向小玉儿招招手,待他走到近前来,便摸摸他的头说:“小玉儿没事,你伯兮哥哥他只是一时迷了路,我想他很快就会回来的。”
“真的吗?”小玉儿的眼睛里透出点点伤心,抿着嘴快要哭出来。他很聪明,他知道师父是什么意思。
“师父什么时候骗过你?”孟七七笑笑。
小玉儿乖巧地点点头,蹲在师父脚边不说话了,像一只受伤的小狼崽子。
随后陈伯衍帮他们简单地处理了一下伤口,在这期间孟七七似乎是太累了,倒在陈伯衍身上就睡了过去。
小玉儿也累了,窝在孟七七脚边也睡了过去。
静谧的山涧里,只有陈伯衍一人还醒着,好像比任何时候还要清醒。陈伯兮、沈星舟、季月棠等等,这些人的脸一一在他脑海中浮现,还有沈星竹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那个最后救走陈伯兮和沈星舟的白面具,修为不俗,招式让陈伯衍感觉有点熟悉。
他会是谁?
陈伯衍愈是想,眸中的冷漠之色就愈浓,月夜下照耀着的那张俊脸,显得冷酷异常。那双眼睛就像一个深潭,深不可测、深不见底。
忽然,孟七七动了一下,大约是伤口又在疼,疼得他眉头都皱了起来。
睡梦中的孟七七总是会诚实许多,若是醒着,他一定又装作什么事都没有,丝毫不肯显露出自己的半分软弱。
陈伯衍握着他的手,低头在他紧簇的眉心轻吻,眸中便又有了些许人的温暖。
一夜无话,翌日天一亮,三人便返回天姥山。
清晨的天姥山,一切都仿佛跟以前一样,丝毫没有因为秘境之事而有所改变。青崖上的白鹿们也已经熟悉了他们的气味,待他们落在青崖上时,还围过来以示欢迎。
它们最喜爱的还是孟七七,因为他的身上有许多沈青崖的味道。
休息了一夜,孟七七已恢复了一些,至少自如行走是没问题的。他第一时间就往小庐里去,然后看到了坐在床头守着星竹小师妹的沈青崖。
他看起来累极了,眼神里藏着深深的心疼和无奈。
孟七七从未见过这么疲惫的沈青崖,在他的记忆里,无论何时沈青崖都是温文尔雅的,有一种孟七七永远都不可能具备的名士之风。
孟七七走过去,伸手按在他的肩上,说:“你去休息一会儿吧,我帮你看着。”
沈青崖却轻轻摇了摇头,说:“我还是想在这里陪着她,我怕她醒来看不见我。”
就如同当初的你一样,在悲痛绝望之时,却没有等到我回来救你。
☆、草堂怒
侯暮云的尸骨, 最终被埋葬在了青崖后面的一处不起眼的地方。但这个地方的视野却很开阔, 一眼便可以望到朗朗青天和蜀中的莽苍群山。
墓碑正对着无情峰的方向,希望他泉下有知, 能再看一眼、再看一眼。
孟七七拎着酒壶坐在墓碑前同他喝了最后一场酒, 同饮的还有王子灵这个陪他走过最后一程的人。
王子灵身上缠了许多绷带, 看起来比孟七七还要糟糕,喝酒也喝得很凶。
孟七七便调侃道:“贤侄, 我的酒都要被你喝光了。”
王子灵抱着酒坛子, 醉醺醺地傻笑道:“秘境这事儿终于结束了,我开心啊。”
“你真以为结束了?”孟七七笑着问他。
王子灵本能地意识到孟七七接下来说的话一定不会是什么好话, 但他此刻有些醉了, 还是忍不住问道:“不、不然呢?”
孟七七又从须弥戒中取出一坛酒, 拍开泥封给自己倒了一碗,说:“我换个方式问你,你觉得你努力奋斗了,踢掉王常林坐上家主的位子扬眉吐气之后, 还要干什么?”
王子灵顿住了, 他抱着酒坛子双眼迷离地看着孟七七, 委屈得像个孩子。
孟七七摇摇头,道:“我一直说你运气很好,现在我还是这句话。你真的运气很好,生在一个最好也最好的时代。天姥山只是一个开始罢了,天下共有十九处秘境,而我们现在连敌人的尾巴都抓不住。天机啊天机, 那可是连周自横和缠花仙子那样的人物,都没有参破的秘密……”
听到缠花仙子的名字,王子灵不禁瞪大了眼睛,随即他又品出了孟七七话里的意思,眼睛瞪得像铜钱那么圆,“你是说像天姥山这样的事情还会发生吗?!”
“不然我们打个赌?”孟七七说。
“这太疯狂了、太疯狂……”王子灵有些慌乱,天姥山的事情来一次就已经让他们损失惨重,连侯暮云都死了。如果再来一次,那岂不出天下大乱?
孟七七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继续道:“妖兽出,天下乱,乱世造英雄。好好喝你的酒吧,不管你是想当一个英雄或者狗熊,好日子都快到头了。”
王子灵一个激灵,酒醒了,讷讷问道:“真的有那么严重吗?”
“我从不说谎话,孤山剑阁孟秀从不说谎……”孟七七说着,拍拍屁股站起来,而后一脚踢在王子灵屁股上,道:“起来起来,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干的,你以为英雄是那么好当的吗?”
王子灵捂着屁股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控诉道:“你不是说还能当狗熊吗?!”
孟七七怒,“上了我的船,你还想自己选吗!你以为我开善堂的啊!”
嘤。王子灵缩了缩脖子,孟七七发起火来还是一如既往的可怕。为什么他遇到的都是这种人,孟七七是这样,王宛南是这样,温柔的姑娘已经离他越来越遥远了。
王宛南那个不靠谱的,出事的时候不知道跑哪里去了,现在都没出现!
“快走,走!”天杀的孟七七还在后面催促,王子灵回头一看,好家伙,这人双手插在衣袖里,像个欺男霸女的地主老爷。
王子灵仿佛被他的恶气感染了,抹了把嘴角的酒渍,大步就往前走。此去山高水也阔,干他娘的……谁?
“我们去哪儿?”王子灵回头问。
“我看你还是滚回去混吃等死吧!”孟七七要被他气死了,长腿一迈就走到王子灵前边,头也不回地走了。
王子灵赶紧跟上,“别走嘛,你说要干谁我就干谁,肯定不含糊……”
于是二人密谋一番,中途却又碰到了沈青崖。
孟七七连忙迎上去,蹙眉问:“你不是在陪星竹小师妹么?怎么出来了?”
沈青崖的脸色也稍显沉凝,道:“他们要叫师妹过去问话。”
“谁?”孟七七眯起眼。
“是微风草堂那边,我让小玉儿和青姑他们帮我暂时看着师妹了,现在正要过去。”沈青崖道。
“你先别担心,大师侄和我三师兄、还有苦叶真人他们都在草堂,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的。我跟你一起过去。”孟七七说着,招呼上王子灵,三人飞快赶往微风草堂。
孟七七来天姥山那么多天,还是第一次到草堂里来。此时的草堂里,各派的代表都在,一个都没有离去——因为杜光死了。
即便苍门只是一个小门派,可能拥有秘境的小门派,本身实力也就比名门大派差一线而已。如今掌门都死了,如果苍门的秘境出了问题,该如何是好?
“此事不管怎么说,都是那个沈星舟反水,导致了杜掌门的惨死。现在这里没有苍门的代表了,没有人替杜掌门喊冤,但是我们必须得给他一个交代!”一个同为小门派掌门的男人义愤填膺地说着,他是真真切切地有了兔死狐悲之感。
仅仅只是一次背叛,就能让杜光付出生命的代价,他们小门派在灾难来临之时又有什么底气去面对?
王家二长老沉吟片刻,道:“李掌门此言不虚,这事儿,确实得给一个交代。我想诸位之所以还留在此处,心中便已有了想法了吧?”
苦叶真人没有说话,倒是阮空庭再次站了出来,说了句公道话:“沈星舟叛变,死在他手下的天姥山弟子也不止一个。天姥山是有责任,应当对苍门上上下下有个交待,但沈星舟已经跑了,他还有同伙,天下之大,要抓住他,谈何容易?逝者已逝,我们现在的首要目的,仍是守住秘境。”
“怎么守?”上官宫主的目光直接掠过在场众人,看向了此地最年轻的陈伯衍。
陈伯衍沉声道:“死守。”
王家二长老道:“死守,这话不错,可我们其余各派可没有天地镇海楼这样的利器。还有,如果说还会有其他秘境出事,那么最有可能出问题的,就是阴山了吧?”
陈伯衍看着他,没有说话,场面一度有些紧张。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个清越的声音,带着一丝调笑和嘲讽,道:“王家还真是一如既往地管得宽啊,陈家守了阴山多少年,需要你来指手画脚?”
二长老一听这话就知道不妙,回头一看,果然是孟七七。
“原来是孟秀,听说你受伤了?”二长老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孟七七扫了他一眼,双手背在身后迤迤然走进草堂,问了一圈好,可就没理会二长老。二长老那个气啊,转头又瞥见了走在后面的王子灵,那可就是惊吓了。
那个草包少主怎么会在这里?!
说时迟那时快,王子灵瞪了他一眼,“你谁啊你!竟敢冒充我王家的人!”
二长老差点一口老血吐出来,但碍于各派都在,他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勉强笑道:“少主,您离家甚久,可能不记得老夫了。老夫王树林,是你的族叔。”
谁知王子灵还不买帐,挑着高低眉说:“我族叔多了去了,你可别骗我。”
二长老:“呵呵……怎么会呢。”
“那就好。”王子灵见好就收,随即瞥了眼孟七七,而后清了清嗓子,道:“既然我来了,王家的事儿就由我说了算吧。”
好大的口气。
王树林心中冷哼一声,正要出声把这跳梁小丑压下去,那厢孟七七便开口了,瞬间把目光都给吸引了过去。
“真人,听说诸位要请沈星竹前来问话,我刚好在那儿,就替大家问了。不知大家可否听我一言?”孟七七道。
替大家问了?
众人面面相觑,阮空庭道:“但说无妨。”
孟七七便把沈星竹说给他们听的,又重复了一遍。这中间其实并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但若让沈星竹自己前来接受盘问,以她现在的状况,恐怕会承受不住。
沈青崖亦道:“师父、诸位前辈,小师妹绝无半分隐瞒,亦不是沈星舟之同谋,请诸位明鉴。”
上官宫主沉吟片刻,道:“他们是亲兄妹,关系非常人可比,你可能担保?”
“青崖愿意担保。”沈青崖郑重点头。
可仍有人不信,道:“沈星舟的叛变让我们损失惨重,我们不得不防啊!”
孟七七冷冷一眼扫过去,道:“沈星竹已经及时示警了,有弟子可以为她作证,只是很遗憾还是迟了一步。此事错在沈星舟,错在我们所有人都不够警惕。诸位可敢保证,你们的门派中就没有奸细的存在?”
“你……”那人被孟七七堵得噎住。
空明大师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孟施主这话严重了。”
“严重吗?一点儿都不严重。”孟七七摇摇头,道:“我想诸位还是不够了解此事的严重性,你们知道秘境里还死了谁啊?无情峰峰主侯暮云。”
此言一出,四下哗然,他们都不知道侯暮云也在此处,更不知道他竟然死在了秘境内。
孟七七走到草堂正中,转身,冷冽的目光扫过在场诸人的脸,道:“侯前辈敲响了钟声,死得壮烈。但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们都不应该让这种牺牲再次重演。秘境失控是一场彻头彻尾的人为的灾祸,我们现在连敌人是谁都不知道、连下一个会轮到谁都没有定论,他们能在天姥山安插一个沈星舟,就能在其他地方安插无数个沈星舟,你们难道忘了还有一个陈伯兮吗?诸位现在还在这里揪着一个姑娘家不放,是不是太过悠闲了一点?”
孟七七这话,几乎涵盖了所有人。
“孟秀你是不是太过狂妄了一些!”北斗门的长老忍无可忍,站起来大声斥责。
王子灵立刻跟被蛇咬了一样跳起来,“你就不狂妄了?这里那么多前辈都没有说话,你算什么?!”
“你……”
“你什么你?你去敲钟了吗?你杀了多少妖兽?天地镇海楼是你开启的吗?从头到尾都在这儿瞎逼逼,你有什么资格指着我鼻子说话?你知道我是谁吗?!”王子灵勃然大怒。
北斗门的长老被气到满面涨红,阮空庭忙岔开话题,道:“孟仙君是否知道了什么,不妨说出来听听。”
孟七七心中却有犹豫,现在的仙门,人心不齐,像王家、北斗门这样只求自身强大的,很难做到与其他门派同心协力。至少,不能跟已有旧怨的孤山剑阁同心协力。
可此事事关重大,若在此时还要遮遮掩掩,搞派系斗争,未免因小失大。
思及此,孟七七心中有了决断,道:“不知大家注意到没有,救走沈星舟的那伙人都戴着白面具。而在几年前,同样是这伙戴着白面具的人,将我小师叔周自横逼进了不归林。还有,钟的秘密,也是他们最先发现,而后才被我知晓的。这一伙人潜伏的时间一定不短,他们知道的秘密恐怕比我们多得多,而且是有计划地在不断铲除仙门的中坚力量,从我小师叔到侯暮云,甚至是上次在金陵城中失踪的北斗门的于尧长老,我也怀疑是他们下的手。”
话音落下,无异于一道惊雷,落在众人心间。
这还没完,陈伯衍又道:“裂缝的出现绝非偶然,阴山亦有先例,请诸位早做防范。”
闻言,大家是真惊住了,一人霍然站起,质问道:“既然早有先例,为何拖到现在才讲?!”
他愤怒,此间所有人几乎都能感受到这种愤怒。如果陈家早一点对外公布,那或许此次天姥山的意外就能避免,就不会有那么多人死去了。
面对众人质疑的目光,陈伯衍没有作任何解释,只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南岛到现在都没有任何消息传来,诸位不觉得奇怪吗?”
“这……”这一下,众人就不只是惊怒了,而是惊悚。
恰在这时,一个天姥山弟子急匆匆从外头奔进来,顾不上任何礼仪,便直接冲到苦叶真人面前跪下,将一封信呈上:“南岛来信!”
南岛?
所有人齐齐望去,就见那信封上竟然还粘着血。苦叶真人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忙拆信阅过,只是瞬息,他那张因为消耗过大而显得愈发苍白、枯槁的脸,就已遍布阴云。
“南岛危矣!”
苍老的声音,蓦地添了无数悲凉。
☆、两条线
南岛, 悉数沦陷。
南方诸岛远离陆地, 大大小小的岛屿遍布海上,常靠船只通行。海上罡风比陆地更甚, 即便是修士御剑, 也得花一些时间才能抵达岸上, 这便是为何南岛秘境破裂,可消息却迟迟没有传入中原的原因。
也恰恰因为这个原因, 南岛的秘境虽然出了问题, 可从裂缝中涌出来的妖兽却也因为无法直接渡水的缘故,没有对岸上的百姓造成什么大的伤害。
可是南岛岛屿众多, 并无统一的门派, 大家都太过分散, 无法组织起有效的抵抗,于是留在岛上的修士们被杀了个措手不及。
就在两日前,修士和妖兽的尸体飘到了岸边,被渔民捕获, 南岛的变故才展露在众人眼前。而现在递到苦叶真人的血书, 便是南岛的散修们拼死传递出来的。
一封血书, 在微风草堂所有人手中一一传阅,气氛沉寂得可怕。
苦叶真人长叹一声,道:“我们以为我们挡住了妖兽,不惜牺牲一个秘境为代价,可谁知他们的真正目标却是南岛。”
闻言,所有人心下一沉。他们在天姥山面对的, 还只是妖兽、只是妖兽而已,一个沈星舟至多能杀死一个杜光,还不足为惧。
然而他们没想到的是,敌人竟全聚集在南岛,难怪蜀中只出现了寥寥几个白面具。
阮空庭沉声道:“如此想来,天姥山或许只是一个饵。这里是中原仙门的重中之重,一旦出事必定群雄聚至,所以敌人巧妙地放弃了这里,还在最后搞了一点不大不小的破坏,来让我们坚信这里才是对方的目标。而南岛地处偏远,即便我们在最后关头发现猫腻,也必定来不及救援。”
“素衣侯所言甚是。”孟七七的三师兄裴元亦沉声道:“敌人比我们狡猾得多,可谓老谋深算了。”
上官宫主更是已满面寒冰,道:“我也赞同素衣侯的说法,当务之急,还是先派人去南岛了解情况。妖兽今日无法上岸,不代表明日不能上岸,仙门绝不能放弃任何一个地方。”
此时此刻,再无人唱反调,即便是王二长老,也识相地闭上了嘴。火已经烧起来了,此时不扑火,等烧到眉毛上就晚了!
只是对于如何与朝廷协商、派谁去南岛、派多少人去,诸人还有分歧。有些非掌门亲来的,感觉到了事情的棘手,都纷纷往自家门派报信,不敢有丝毫耽搁。
讨论的结果是由距离南岛最近的五侯府前去查探,孤山剑阁和浮图寺随后支援,至于王家,因为地处金陵繁华之处,暂不能动。其余各派各自回去巩固秘境,严加防范。而获得众人一致认可的是——依据祖训,阴山不能有失。
于是陈伯衍即将返回阴山,孟七七思虑半日后,却决定前往南岛。
他还没敢把这决定告诉陈伯衍,在离开之前,他还有一件事要办。走出微风草堂后,三人走在回青崖的路上,孟七七问沈青崖:“四海堂都消息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