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净不置可否,目光扫过这片宽阔广场,在飘荡的幡旗下约摸有上千名燃夜宗穿着紫白道袍的弟子盘膝端坐,神色庄肃地敲着木鱼,最前方是师祖夜泽的金身执剑神像和更靠后的神灵醮位。
封净垂眼,视线从坛上移开,落到下方那群身着各色法袍的法师身上。
像这样的大型科仪,需要十几位功力深厚的法师共同完成流程。此刻香案旁分列两队,除了为首的宋怀然和秦怀枝,剩下的都是上了年纪的老者。
宋怀然。封净目光落到他身上后就再也没移开过,他是这次科仪的高功,戴着唯一一顶玉清莲花冠,行动时金冠上面镶嵌的宝石折出斑斓色彩,所披的绛紫色天仙洞衣厚重繁复,上有金丝银线纹绣的郁罗箫台、日月星辰,行动时下摆处仙鹤振翅欲飞。
尽管是毫无版型可言的法袍,但挂在这么个快一米九的衣架子身上,还是显得他清瘦修长,难以掩其风采。
封净所站这个位置基本只能看到宋怀然的大半个背影和一小点侧脸,见他拈香后退回跪垫,行三礼九叩大礼。
“太极分高厚,轻清上属天。人能修至道,身乃作真仙。”宋怀然朗声唱诵,醮坛各执事随即步虚跟诵,一时间钟鼓磬钹齐齐奏鸣。清泠道音缭绕山头,回荡时有种抚平躁动人心的奇异力量,连赵祁都不由得放下相机,安静地看着醮坛。
这场科仪冗长肃穆,随着时间的流逝,原本晴朗的天空慢慢堆砌黑云。空气愈发沉闷,没有什么风,封净抬头看了眼,却并未从浓如泼墨的天色里窥见闪电雷鸣。
法坛四周悄然多了几盏六角灯台,拳头大的明珠熠熠生辉,将醮坛照得透亮。宋怀然匍匐跪地,起身时右手覆在后颈,他的背上浮现出一道细长黑影,封净瞬间有点紧张,正想动作时却发现有股无形力量自上空压下,他的膝盖发抖,勉强站稳。旁边的赵祁脸色惨白,早已跪倒在地。
不止是赵祁,除了封净,所有资历不足以参与罗天大醮的年轻小道士都齐刷刷跪成一片,场内盘膝而坐的道士脊背弯得更低,敲击木鱼的节奏愈发急促,在这样阴沉的天色下更有种风雨欲来的压抑感。
封净眯眼,醮坛前也只剩宋怀然还站着,他的右手勾在背后,那道黑色的影子已经显现完全,是一柄通体漆黑的长剑,造型不算别致,远远地就有种古朴苍老的气息。
现如今空气里那种霸道凌冽的气场,显然就是来自于它。
这把剑有些熟悉,是宋怀然背上纹的那把,好像叫地漾?
封净没想到这东西竟然是可以“取”出来的,诧异之余又感觉有点微妙的熟悉——太诡异了,他看着这把剑,竟然有种看到老友般的亲切恍惚。
或许是错觉,他好像看到那把地漾剑极其躁动地在宋怀然手里晃了晃。
宋怀然平静的脸上有一瞬间的诧异,他立刻攥紧了掌心,轻轻皱眉,看向地漾剑的朝向。
封净的脸上还带着显而易见的茫然,和宋怀然对视后张了张嘴,摊手表示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宋怀然垂眼,左手比出剑指,自地漾剑上拂过。
青光闪烁,颤动不已的神器像被顺毛的生物突然安分下来,躺在宋怀然手里不动了。
空气里的压迫感弱了许多,封净伸手去扶赵祁,后者刚直起半条腿,突然踉跄了一下,再度跪倒。
“我艹我还是先跪着吧……”赵祁满头冷汗,甚至哆嗦了一下。
四周其他小道士也都还维持着匍匐跪地的姿态,虔诚而恭谨。封净看到师祖金身周围开始浮现淡淡的金色光华,想起了被天谴支配的恐惧,也慢慢地跪下。
现在整个法坛上,只有宋怀然一人独立。
他一手执剑双脚踏罡,在钟乐诵经声中绕坛作法——能用剑尖挑出的香灰在空中画符,怎么看都是作法。
那道符咒实在复杂,尽管封净自认已经遍读群书,也没能认出来那是什么,只是看着有几分像超度咒。
香灰在空中凝滞,秦怀枝起身,从坛上恭敬请下白令旗,再度匍匐跪地,双手高捧令旗。
宋怀然默然念了句什么,香灰便齐刷刷落入白令旗中,刹那间风云骤起,天色昏暗无比,四周幡旗猎猎作响,连场上端坐的道士们都被吹得东倒西歪,佝偻着脊背勉强稳定身形。
连封净都几乎被吹得睁不开眼,呼啸的风声里有更凄惨阴森的嚎啕,他抬手勉强看去,白令旗悬停半空迎风飘荡,一股股黑烟潮水般涌出,形成另一片压顶云层,密密麻麻的鬼影在云层徘徊,一双双腐朽的手爪贪婪伸向地面的道士,又被师祖金身撒下的光辉烫得冒出白烟。
那些鬼影遮天蔽日,被羁押千年的怨念之气几乎化为实质,空气里弥漫着腥寒的潮湿,闻之令人作呕。
赵祁吸了吸鼻子,表情扭曲发出干呕:“怎么突然这么臭……”
他是个纯粹的普通人,万鬼现世的恐怖场景他没有天眼看不见,但时间长了鬼气侵体难免一场大病。
封净沉默抬手,在赵祁后背点了两下。
赵祁浑身一麻,随即感觉有温暖的气流涌入身体,四肢充满力量,连那股恶心的气味都闻不到了。
……有点东西啊。他转头,用一种耐人寻味的眼光看着封净。
封净目不斜视,只看着远处的宋怀然。
对方提剑在前,一划出太极:“杳杳冥冥,天地同生。闻呼即至,闻召即临……”
清朗声音回荡四方,云层里扭曲躁动的鬼影渐渐沉寂,它们的形貌也在变化,慢慢褪去恐怖色彩,变成了束发长袍的旧时人。
那些男女老少皆着古装,身躯略微透明,让他们面上恍惚的神色愈发显得统一。他们半垂着头,虚幻的目光落在还在诵辞的宋怀然身上。
“举步朝金阙,飞身谒帝乡。”宋怀然念罢,秦怀枝随即跟道:“天外琳琅响,齐举步虚声。”
宋怀然神色凛然,比剑沉声道:“稽首皈依道,道在杳冥中……闻者罪灭,亡者超升……妙有玄真境,渺渺紫金阙……制魔来保举,灵书到玉京……”
翻腕时袖袍飘动,拂过宋怀然平静双目,他来到师祖金身前恭敬跪地,一手执剑柄,一手握剑身,掌心缓慢拉锯而过。
新鲜的、滚烫的血液从掌缝里蜿蜒而下。
封净心像被重锤击了一下,几乎是本能地抬腿,想制止宋怀然突如其来的自残行为。
跪在宋怀然身侧的秦怀枝突然抬头,准确地看向封净。
被宋怀然吸引了全部注意的封净本来是注意不到的,但秦怀枝抬手朝封净弹了一下,后者立刻有种被冷水淋头的错觉,甚至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冷颤。
他和秦怀枝对上视线,对方那两片纤薄的嘴唇翕动,说了两个字。
别动。
封净抿了抿唇,他知道宋怀然不会这么乱来,可看到那片触目惊心的红,他还是忍不住提心吊胆。
……大概这就是宋怀然一直不让封净参与这场罗天大醮的原因,甚至没有详细给封净讲过他要做什么。
关心则乱,乱则生变,变则失控。
此刻宋怀然自然也分不出余力来安慰封净,血流得越来越多,他整个人都跪在了血泊里。宋怀然的脸色苍白如纸,连嘴唇都失了血色,轻声道:“伏诵此表奏,广开阴司门。黄泉当此道,引渡万鬼生。”
话音刚落,广场的尽头突然亮起一圈光幕,阴森苦寒的气息开始蔓延,光幕里涌出混着血肉的浓稠黑水,像是条横亘在半空的河流,翻滚延伸了近百米,来到宋怀然的背后,和地面那滩血液相融。
宋怀然对背后的异样置若罔闻,像一尊古老的石像沉默凝固。而天空中原本平静的鬼魅却突然开始躁动,它们看着那道自忘川引出的黄泉路,脸上露出明显的向往。
被地漾剑造成的伤口还在源源不断地流血,秦怀枝起身,招下来一个蠢蠢欲动的魂魄——那是一个看着只有六七岁的女童,胸口有着被猛兽撕咬的致命伤洞,她脸上带着懵懂,被秦怀枝牵着手,森白的小脚踏过宋怀然的血液,下一刻便出现在了忘川河流中,血液在她脚下铺开,化作一叶扁舟,载着她进入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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