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资是真的好,可惜我那顽固不通的老朋友,怎么都不上心。”
那时只是觉得有趣,便留心了些。起初是一月偷望一次,后来隔三差五就忍不住去瞧上一眼。
一眼复一眼,一年复一年,稚嫩的少年已及弱冠,风姿挺秀,机谨有锋,见之不忘。
从此,山川菏泽都难入眼,日月星辰都了无颜色。
犹记得上次四方法会,少年身子已经抽条,站在那里像一杆迎风摇曳的细竹。他当时还是个无拘无束的散修,蒙面散发,抱剑万人之外,仰观少年起舞祭祀苍天。
少年手持竹剑,臂挽红花,踏一地枫叶,遽然旋起。衣袂翻飞,珠玉乱击,眸光凛冽,矫若游龙。一地红波荡漾,时缓时急,只见其窄紧腰身上飞旋的银珠,粲然若雪,晃人心神。
四座皆惊叹,四座皆不语。
他隔着人群放肆叫好。祭祀礼庄严肃穆,他在前头跑,法会执事在后头追,少年看到了他,抬手招来了更多的打手。
只是少年爱慕他的师尊,都说年少心动最为难忘,他错过了最好的时机,便不知该如何开口。
直至今日,他的爱恋,未曾说出半个字。
琼牙窥见男人的眼底满是柔情,爱或许是小狗唯一能铭记的感觉。这感觉在冰山师尊眼里没出现过,在坏脾气师弟眼睛里没出现过,在妖使哥哥眼里也没出现过。
琼牙在被麟岱结契前,是只流浪犬。那时的少年就这样柔柔地看了他一眼,从此凄风苦雨,与他无关。他可怜的主人如今也被抛弃了,这样的眼神再次降临,小狗决定为主人争一把。
毕竟,上次,经过小狗的细心观察,那些围绕在主人身边或满面堆笑或眉目冷淡的人,只有这位,不仅有着最强大温和的灵气,还有最大最华丽的宫殿,还有这样的眼神。
琼牙张了张嘴,说:
“主人说了,他喜欢你。”
楚佛谙抬眼,眸色深沉。
琼牙咽了咽口水,心突突地跳到了嗓子眼。
男人冷笑一声,锐利的眼角向上勾了勾。
“他为了脱身,倒是什么都说的出来。”
琼牙急了,说道:
“是真的,主人……嗯,主人……”
蠢狗结巴了起来,他攥紧衣角,仔细回忆着男人说过的每一句话,企图能找到些突破口。
他嗯了半天,想起男人说的“讨好师尊”,脑子里不禁浮现了那个高高在上的冰山身影,对比了眼前高大凌厉的男人,说道:
“主人说他讨好不到师尊,就……嗯,就、就,就算了,他以后不干了,他要回去养花养鱼。”
楚佛谙嗤笑一声,面色缓和了些。
“蠢货,泽渊怎么看上的你。”
琼牙憋红了脸,他又被骂了。可主人已经不能为他撑腰了,小狗要学会独立。琼牙猛地一下站了起来,吼道:
“我是蠢货,你又算什么东西。我不仅蠢,我还和主人同吃同睡呢,你行吗?你敢吗?怂货!”
琼牙说完就弓起了背,把自己凹成防御姿态。
男人看起来不会伤他的主人,但打死他一条狗还是易如反掌的。
楚佛谙愣了半晌,连撑在下巴上的手都忘了拿下来。
琼牙见他吃瘪,还不忘补充了一句。
“他在那受苦,你们都当看不见,你们都不是好人。”
楚佛谙目光一凝,音量陡然拔高:
“他怎会受苦?你……”
他忽然停了下来,头一偏对着巨型屏风外侍立的几人道:
“尔等退下。”
“遵玉旨。”几人恭恭敬敬行礼,鱼贯而出。
琼牙看得一愣一愣的,听见男人说道:
“你把他在太阿宗处境,一字不落地告诉我。”
琼牙却睁着大眼睛说:
“那你先回答我几个问题,不然主人的事我不敢说。”
“你问。”
琼牙咽了咽口水:
“我知道你比主人师尊,就是他们说的骨珑要厉害。可是,厉害多少?”
楚佛谙:“我受封仙尊时,他还是灼鹿家的旁系少爷。”
“那是厉害多少?”
“我与他交锋,他必死。”
琼牙蹙眉,道:
“可是我看见你和他玩的很好。”
“嗯,我只与强者相交。”
琼牙:“你为什么不帮我主人?”
楚佛谙牙关一咬,沉声道:
“我还要如何帮他?他在外降妖除魔,我次次都提心吊胆。能跟到的,出手了。跟丢了的,我比你还着急。再说……”
男人顿了顿,思量片刻,还是说道:“他体质特殊,似乎受天道庇护,追踪起来,并不容易。”
琼牙想起了那段日子,主人因师尊一句“心怀苍生”的教诲,就只身赴山林,过村庄,闯大泽,不知受了多少苦,不知遇到了多少次危险。
琼牙红了眼睛,说:
“你是和光仙尊,你能跟丢?你只是不上心罢了,你们都不是好东西。”
楚佛谙忽然叹了口气,他垂下了头颅,无力道:
“我是仙尊,他若留在我身边,又怎么会吃苦。”
“他心不在我这里,我时常想着,不如把他抢过来,管他心在哪里。”
“可我做不到,我没办法,我甚至不敢在他身上点颗追寻痣。”
“为什么不点?要是点了,主人就不会被魔族害成那个样子!他就不会被抛弃,也不会沦落到现在这个样子!”琼牙几乎是吼出来的。
“是我的错。”
楚佛谙的脸色青白,他缓缓抬起漂亮的凤尾眸,一字一句说道:
“我不知情,他出使魔族,太阿宗之外,几乎无人知晓。”
琼牙只觉得心一寸寸凉了下去,他耳边静到发慌,嘴唇也不住地抖着。他问:
“不是你们决定让他去的吗?这不是仙门给他的任务吗?”
楚佛谙却摇了摇头。
“魔族假意和好,仙门内无人不知,又怎么会派个普通弟子出使魔域。”
“你眼睛瞎掉了吗?”琼牙开口,窥见男人青筋暴起的手背,又转口道:
“仙尊是眼睛瞎掉了吗?主人就是去了,被你们派过去的,被你们设计好了害成这个样子的!”
楚佛谙咬牙切齿;
“是我不对。”
“我真是没用!”琼牙忍不住龇牙,道:
“主人出使魔族,被他们推到断魂渊下,还被俘虏了好几日,不知道受了怎样的折磨!我被他关在太阿宗,怎么都等不到他。你呢,你那时候在干什么?”
楚佛谙一言不发,离他两丈远的一只人高细口大瓷瓶却“嗡”地震了一下,那瓶身完好无损,里头养着的招财红掌花顷刻间化为齑粉。
他就那样懒散地坐着,每一寸筋骨都很放松,但眼神却阴暗恐怖。
琼牙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楚佛谙的脸色委实在算不上好看,他斜斜靠在木椅上,黝黑的眼珠自左至右缓慢转动。他像在思考着什么,却又毫无头绪,一刻钟后,他痛苦地吸了口气,道:
“先不说这个,你把他最近的情况告诉我。”
琼牙睨了他一眼,缓缓道:
“他们都不是好人。”
“那个鹿一黎,口气很差,动不动就朝主人发脾气。主人说师尊原谅了他,但是,主人从来没欠过他什么。还有那个言师叔,他问都不问,直接闯进我们屋子里。”
“主人是因为他们才受伤的,他们明明什么都没付出,却一副为难样子。他们看不起主人,他们凭什么!”琼牙越说越激动,从紧绷的状态变成了张牙舞爪。
“首席弟子已经换了,大房子也不让住了。我们搬到了最最最偏远的那个小院子里,没有沐浴的地方,没有月俸,没有人扫洒。一群吸血蚂蟥,把血吸干了,把肉吃了,把干巴巴的骨头嗦两口,就不要了,就扔掉了,就嫌弃了。”琼牙抽泣起来,抹了一手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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