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将阑睡眼惺忪,下意识将瓷瓶扶稳,手背一痒,像是有个小虫子落了下来。
轻微的触感让奚将阑彻底清醒,他现在虽落魄,但常年养尊处优的习惯让他无论何时都想将自己捯饬得干干净净,足够体面,不至于见到故人自惭形秽。
奚将阑还以为自己脏到住处都开始长虫子了,心中还未生羞赧和难堪,头皮发麻地低头一看。
——手背上落着两朵漂亮的桂花。
五指扶着的瓷瓶中放着新鲜的水,一枝刚折的桂花枝斜插其中,素朴雅致。
天已亮了,朝阳从石漏窗照进来,蜜糖似的阳光将桂枝影子斜打在奚将阑骨节分明的手指上。
奚将阑呆呆看了好一会。
突然,医馆的门被重重拍开,酆聿火急火燎冲进来,对着他一顿喋喋不休。
奚将阑摸了摸耳朵,发现耳饰还在,但酆聿却依然只张嘴不出声,心中一咯噔。
糟了,助听万物的法器不会真坏了吧。
奚将阑反应极快,下意识去分辨酆聿的唇形,看到他说。
“……你怎么还在睡,天衍在上,那小姑娘要靠一人之力将咱们诸行斋团诛了,你快去瞧瞧吧!”
奚将阑一愣:“啊?”
酆聿说的是秦般般。
清晨横玉度被酆聿推着前去寻秦般般,打算告知她相纹「三更雪」之事,再将她带去天衍学宫安置,省得日后再出什么幺蛾子。
没有家世的孩子觉醒相纹,若是无人保护,下场往往极其悲惨。
天刚没亮,生龙活虎的小姑娘就爬起来做糕点开铺子。
乍一听到横玉度的那番话,像是听天书似的呆了好久,嘻嘻笑着包了几个糕点递给他:“给哥哥吃,不要钱。”
“谢谢。”横玉度温柔道谢,“你相信我吗?”
秦般般说:“不相信,吃完就走吧。”
横玉度:“……”
横玉度蹙眉:“你的确觉醒相纹,前几日此地无银城那场雪祸便是由你的「三更雪」造成的,你随我入天衍学宫,往后便是仙门中人。”
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往往都是爱美的,秦般般却穿着一身洗着发白的破旧裙子,困苦好像并未影响她的心性。
她托着下巴笑嘻嘻地道:“你编故事哄我,不就是想像兰哥哥那样蹭糕点吃嘛,糕点给你啦,赶紧走吧。”
横玉度:“……”
奚将阑这些年到底编了多少胡话,把人家小姑娘骗的都有警惕心了?!
横玉度来回和她解释。
秦般般终于生气了:“兰哥哥说让我不要相信任何人,特别是说什么相纹的人!你莫不是想要拐带我卖到哪个山沟沟里去给人当小老婆?!”
横玉度:“……不不不。”
“那你就赶紧走。”秦般般瞪他,“我听兰哥哥的话,哪儿都不去。”
横玉度轻轻问:“你兰哥哥什么时候对你说的这番话?”
“好几天前。”秦般般警惕看着他,觉得他越来越奇怪了。
因她情绪影响,本来已经在经脉中平稳的「三更雪」缓缓溢出一股森寒灵力,悄无声息将横玉度围绕住。
“咔哒”一声脆响。
横玉度一抬头,就见自己头顶正一点点凝结出巨大尖锥冰凌,摇摇欲坠似乎下一瞬就能砸下来将他从头穿到尾。
横玉度:“……”
这姑娘,无意识都有如此灵力,往后必成大器。
只是大器现在正想弄死他。
奚将阑急匆匆赶到时,秦般般的糕点铺子已经全是寒霜,屋檐上悬着的冰凌像是一柄柄森寒的剑刃,直直朝着横玉度。
奚将阑吓了一跳:“般般!”
本来凶巴巴瞪着横玉度的秦般般瞬间回神,瞧见奚将阑忙飞快跑过来,满脸委屈:“兰哥哥!有人要拐带我给人当小老婆!”
横玉度:“……”
奚将阑接了秦般般一下,对横玉度说:“噫,没想到你如此人面兽心,啧啧。”
横玉度无可奈何:“别闹。”
秦般般回过神来,茫然道:“哥哥和他认识?”
“嗯。”奚将阑揉了揉秦般般的脑袋,笑着道,“大夏天能有霜雪冰凌吗,傻姑娘,你就没察觉到不对?”
秦般般懵然好半天:“但我、但我为什么会有相纹?我我就是个普通人啊,那不是大世家的少爷小姐才会有的东西吗?”
奚将阑道:“怎,你不高兴?”
“高兴是高兴。”秦般般迷糊道,“就是觉得像是在做梦。”
奚将阑笑着道:“不是做梦,你收拾收拾东西跟着他去天衍学宫,入了仙门,无人再敢欺负你。”
秦般般似懂非懂地点头:“那我得和我爹说一说。”
奚将阑笑容一顿。
横玉度看了奚将阑一眼,决定自己来当这个恶人:“入我天衍学宫,就要同此前往事断绝干系,包括血肉至亲。”
秦般般一愣:“啊?”
横玉度道:“你愿意吗?”
秦般般呆呆愣愣看了奚将阑好一会,轻轻地说:“好哦。”
横玉度终于松了一口气,道:“那你去收拾东西,今日就随我走。”
秦般般点点头,乖乖进后院。
奚将阑像是发现了什么,和横玉度一点头,抬步跟了上去。
破破烂烂的糕点铺后院,秦般般手脚麻利地收拾东西。
其实她根本没多少东西可收拾,从小到大几乎没买过一件新衣裳,身上常穿的衣物都是捡隔壁姐姐的。
在偌大院子绕了半天,秦般般发现自己要带走的竟然只有一个木头娃娃。
小姑娘坐在满是冰霜的院中捏着娃娃,眸子空荡荡地在发呆。
突然,两行眼泪猝不及防从她眼中滑落,滴答砸在木头娃娃的脸上。
一直在旁边看着的奚将阑轻轻走过去,单膝点地蹲在她面前为她擦干眼泪,柔声道:“哭什么,这是好事啊,是舍不得你爹吗?”
不过也是,才十二岁的孩子,不舍亲人也理所当然。
——即使她爹是个渣滓,但两人也相依为命这么多年。
谁想,秦般般却摇头:“凡世和仙门虽像两个世界,但那些得道飞升的仙君必定不是泯灭人性之人,也不该有同凡尘往事断绝关系的规矩。”
奚将阑沉默。
“他……死了吗?”秦般般喃喃道。
奚将阑声音又轻又柔:“是啊,死了。”
秦般般愣了好一会,呆呆开口:“……我一直都知道,他若不知悔改继续赌下去,迟早会连性命都输在那小小赌桌上。”
“血亲”二字像是枷锁般,压得她单薄身躯喘不过气来。
小小的姑娘脚踩着无论怎么填补都像是无底洞般疯狂吞噬她的泥沼,肩上是本不该她背负的重重镣铐,每活着一日都痛苦又艰难。
秦般般想向着阳光一步步往前走。
但她太慢了。
完全比不得身后深渊黑暗吞噬的速度。
可突然有一日,有人告诉她不必再拖着累赘枷锁而行,她孑然一身前途无量,通往仙门的路平缓直通云巅。
……她却苦惯了,甚至害怕脏污的脚印会弄脏那条锦绣大道。
秦般般根本不知是庆幸还是该悲伤。
“好姑娘。”奚将阑轻柔着道,“庆幸是对的,悲伤也是对的。你现在如何做抉择,都是对的。”
秦般般再也忍不住,扑到他怀中啕嚎大哭。
“他怎么死了?他为什么死了啊?他……他终于死了!兰哥哥,我害怕。”
奚将阑抱着她,并没有看到秦般般在说什么。
他眸子微垂看着单薄纤瘦的少女哭的浑身发抖,像是在透过她看向时间长河中的某个小小影子。
秦般般大哭一场后情绪终于发泄出来,只抱着那个木头娃娃眼眶通红乖乖跟着横玉度,不再像之前那般张牙舞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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