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结婚那两年,老伴儿貌似也挺精致来着,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可后来……
从什么时候开始不一样的来着?
啊,老大出生之后。
晋升为新手父母的他们着实过了两年焦头烂额,鸡飞狗跳的日子,什么都要会,却什么都不会。
好像从那个时候起,秀芬就顾不上化妆,顾不上打扮了。
为了多争取几分钟睡眠,她甚至连精致的高跟鞋都束之高阁,换上更稳当,更适合奔跑,也更方便打理的休闲鞋、运动鞋,每天跑着上班。
郑大爷偶尔也会帮着带孩子,但绝大部分时间,孩子还是妈妈带的。
有时他累得人仰马翻,半夜听见孩子哭,动都动不了时,还能听见身边的妻子挣扎着爬起来,去给孩子喂奶。
他不是没想过帮忙,可好累呀。
“幸亏我不是女人……”类似的念头,无数次从郑大爷脑海中划过。
郑大爷有些心虚,可转念一想,谁家不是这么过来的?
真要论起来,他还给孩子换过尿布,带他们出去玩,已经算同龄人中做得很不错的啦。
“合着咱们这么些年的感情,就都没了呗?”
他带着点羞恼,带着点气愤,还带着点连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不敢确认,或者说不想确认的恐惧。
如果妻子再婚,孩子们有了新爹,会不会,会不会过段时间,自己就会被彻底遗忘?
在地府的几年经历让他认识到,生理上的“死”并不是人生的终点,被世人遗忘,才是真的死亡。
秀芬阿姨抬起长满皱纹,却依旧美丽的眼睛,平静道:“说这样的话,就是你自己赌气了。”
看着老伴儿微微泛红的眼眶,郑大爷张了张嘴,忽然有些心酸。
是啊,他就是在赌气。
可气什么呢?
气妻子真的要抛弃自己?
还是气自己不够优秀,不敢面对现实,直到现在才意识到,当年妻子跟着自己,确实受了不少委屈。
大概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我确实可以做得更好的。
郑大爷默默地想。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就算块石头,凑在一起过四十年,也能捂热了。
当初他们是领导介绍认识,最初,确实是没什么感情基础的。
可后来组建了家庭,又有了孩子,经历过风风雨雨,一起哭过笑过,谁能说没有感情呢?
真一点感情都没有的话,也过不到现在。
有时郑大爷自己都在想,他们过了一辈子,这到底算不算爱情?
细细想来,或许还是亲情多些。
但无论如何,他们确实曾是世上最亲密的关系。
当初自己去世,哭得最伤心的就是老伴儿了。
唉,自己走了,就剩下她了。
她有咽炎,平时要开加湿器,却总忘记清理,都是自己做的。
也不知自己走了这几年,她学会没?
还有平时需要订桶装水,你一个孤寡老婆子在家,可别什么人都随便放进来……
郑大爷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口气一出来,他整个都萎靡了,好像这几天支撑他“无理取闹”的东西,轰然倒塌。
“那年画架被延儿弄坏了,你急得要哭,我说一定给你修得看不出来,是骗你的。”郑大爷双手放在膝盖上,前后摩挲了几次,“其实我没能修好……”
“我知道,”秀芬阿姨忽然笑道,“你赶在我下班之前买了个新的换上,当时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郑大爷一愣,也拍着腿笑了。
“唉,也对,你天天对着,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他以为自己骗了老伴儿几十年,可没想到,原来是对方一直都知道。
郑大爷挠了挠头,“真不想走得这么早啊……”
退休金还没回本呢!
谁知牧鱼刚把这话传达过去,一直温柔微笑的秀芬阿姨抹了抹眼泪,突然开启狂暴模式:
“是我让你早死的吗?!”
牧鱼:“……”
师无疑:“……”
阿姨你谁?!
郑大爷直接被吓了一哆嗦,“我没……”
然而秀芬阿姨完全不想听他的解释,不等牧鱼转达就机关枪一样哒哒哒疯狂扫射起来:
“就不知道上辈子欠的两口黄汤、那几口烟是怎么的,天天抽天天抽!我劝多少回了,你听了吗?
狗屁的【饭后一只烟,赛过活神仙】,现在神仙了吧?美了吧?
看看你这个德性,人家那些大领导整天忧心国事,也没见烟酒不离口。你倒好,浑身没有二两肉,肩头担子没有一指宽,也不知哪来的心事?
整天摆谱,又抽烟又喝酒,你自己算算你这些年喝酒抽烟花了多少钱了?都够付个首付了!这些钱攒出来给孩子们留个家底不好吗?
跟人家那些老头似的,下下棋,钓钓鱼,跳跳舞,不好吗?
你看看人家老牛,遛鸟多好,又文雅又风流,你倒好,整天弄得屋里乌烟瘴气,一大家子人跟着你抽二手烟,最后折腾出病来,自己遭罪不说,还叫全家人跟着你操心受累……现在觉得自己早死冤枉了?呸!你就是活该!”
众人三脸懵逼。
感情老太太不发火则已,一发火惊人呐。
想想也是,估计憋了一辈子都没机会说,没想到老伴都变成鬼了,还在那叨逼叨,可不就一下子全都爆发出来。
郑大爷被骂得狗血淋头,半天回不过神来。
他窝在角落里,整个鬼都麻了。
过了好久,才弱弱地搓着手道,“我,我也没说什么呀,你看你这又急眼了……”
“用不着你说!”
秀芬阿姨一通狂输出,顿觉神清气爽,宛若推开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
原来发泄这么爽!
以前我竟然都没试过!
爆发过后的沉默令人窒息。
就连师无疑也禁不住轻轻挪了挪脚尖。
时隔千年,他果然还是对中老年女性们的爆发毫无办法。
回过神后,秀芬阿姨自己也有些尴尬。
“我一辈子迁就你,老了老了,偏就任性一回,管你同意不同意的,谁让你早死了呢?”
丢下这句话,她捏着手袋匆匆离去。
牧鱼和师无疑沉默片刻,齐刷刷看向郑大爷。
郑大爷望着老伴儿的背影怔怔出神,一声长叹后,原地消散。
也不知是放下了,还是没放下,郑大爷回到地府后还是心不在焉,恍惚间,竟回到了自己生前居住的屋子。
郑大爷难以置信地转了两圈,还真是。
我回来了?
他四处看了看,发现这里已经有些陌生了。
大致陈设还是一样的,但自己存在过的痕迹,就像春日的冰雪,已经消失不见了。
书房里的书籍摆放次序换过了,属于他的那部分,已被挪到后面。
书桌还是那张旧书桌,可椅子换过了,地板……也重新铺过了。
郑大爷刚想习惯性摸摸那书桌,手指却径直穿透桌面。
他愣了下。
是啊,我死了。
早就死了。
他低头,看着脚下焕然一新的木质地板。
当年自己就是坐在这里工作,因为长时间不挪动地方,日积月累的,木质地板都磨出来四个小坑。
可现在,带着小坑的地板没了。
他仿佛能看到世间属于自己的痕迹,被一点点抹去。
客厅里忽然传来走动声,郑大爷出去一瞧,就见老伴儿正坐在灯下翻看以前的相簿。
她没有觉察到自己的到来,不然恐怕又要生气啦,郑大爷心想。
秀芬阿姨抽出当年的结婚照,用指腹轻轻蹭了蹭,小声嘟囔:
“这死老东西,死都死了,还不叫我安心,我偏要找,你能怎么着?”
说完,将照片拿远了点,又带点嫌弃地皱起眉头。
“看你这尖嘴猴腮的熊样儿,要不是我,能有别人稀罕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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