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南洲脸色变得铁青,他一言不发地盯着委顿在地上的女人。沉默正单方面在他身上蔓延着。
就这么过了半晌,他才从身后的一叠信纸中抽出来一沓,扬手扔到了阮英环面前的地上:
“是你父亲动手杀了他。阮国公那时已打定主意要你做皇后了。”皇帝对女人冷声道:“没过多久,卫家整门为阮系所灭,阮英环,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装什么傻呢?”
那信封里正装着关于当年的证据。
很难说自登基以后从来不提前事的皇帝在这些年里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将他出生之前的往事东拼西凑地找出来的。
可是阮英环此刻看着那些纸张的眼神就像是在看灼人的火。她喘着粗气,尖叫着扑上去把所有信封撕碎了:
“你说谎!”
阮太后甚至在黎南越死后终于承认她就是不爱他。可这一生当中总有几件事情是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去承认的:
“你说谎!”她的声音在尖叫中开始变得嘶哑:“你说谎!是柳冬雪,柳冬雪——是那个贱人害死他的!!”
她就这样声称着、强调着,甚至在一种无来由地力气中稍微支撑起了虚弱的身体,阮英环昂起头,对近在咫尺的皇帝声嘶力竭地高喊道:
“她是个祸害!她是个祸害!黎南洲,你不知道吗?!”眼泪终于像浑浊的水从昔日的太后颊边流下来了:“所有的人,我所有的男人,他们只看得到她,只爱她。可是柳冬雪把他们都害死了!”
“我的卫郎,还有我的丈夫——你的父皇,他们都被她害死了!她就是要把我这一生都毁掉!”
黎南洲看着这个疯癫的女人,最终摇了摇头。
时至今日,他终于理清了几十年前那所有深埋在岁月里的弧线,他曾在过往的岁月里很多次想象着他跟面前这个最直接的仇人当面清算的那一天。
他曾经想要让她颜面全失、痛哭流涕、失魂落魄地死去。可他逐渐发现无论是权势、家人还是亲生的骨血都无法摧毁这个女人真正的根基。
直到他在多年的抽丝剥茧中发现——阮英环有一段被她自己扭曲杜撰了的过去。
或许她也并不是真正在意那岁月里虚幻掉的影子,但当她在几十年里反复地这样骗自己时,谎言也就成为了她不能被刺透的东西。
其实他仍然有很多能够「鞭笞」她的证据,他也确实掌握了很多能让她像这样疯狂、痛苦的秘密……
黎南洲过去总觉得等他到了这一刻会想起先帝,想起卫家、柳家,想起柳妃——他的母亲。
但不是。
他在此时感觉到的厌烦和疲倦远多于痛恨。
他在当下无比想念的只有云棠——让一切重新变得有意义的小猫咪。
能清除他体内余毒的药材这一两日也要到了,等他彻底结束这一摊陈年烂泥,黎南洲只想回到温暖的清平殿,去抱一抱、亲一亲他每时每刻都在想的小东西。
——算了。
回望着阮英环憎恨又疯癫的眼睛,黎南洲突然感觉到当前的「凌迟」枯燥而没有意义。
他甚至不想再去提醒阮太后,是她亲手把鸩毒喂给她的丈夫——他决定还是仁慈一回:直接了当地收割这个女人的性命。
同样是面无表情,先前那种沉冷的阴戾却慢慢在皇帝身上消解下去了,他又最后不带什么情绪地看了坐在地上的阮英环一眼,便拔腿想从她身边绕过去。
而为了看清楚热闹把大半个身子都从房梁顶上探出来的猫崽捕捉到男人的动向,也搂着梁柱、一拱一拱着仍显得僵硬的身体试图爬回房顶。
可皇帝看沙尘蝼蚁一般的眼神好像给了女人一次最后的刺激。
“哦!不对!是我忘了!黎南洲……是我忘了,对,对对,是我毒死了先帝。是我亲手喂的汤羹毒死了先帝。而柳冬雪也是因为这个才心伤死去,嘻嘻嘻……”
在小猫伸着不大听使唤的前爪努力勾住梁檩时,阮太后再次响起的声音已经完全变得嘶哑难听:
“还有你!对了,怎么能落下你!你以为自己就逃过了吗,黎南洲?你也发现了,对吧,你快要死了。这种毒药,同一种毒药,它一定会送你们一家三口在地下团聚。”
她这时又开始带着眼泪笑起来,而诡异的是,她似乎是想用当前这种嘶哑的笑声构造出一种愉悦的甜蜜:
“你也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对吧?你肯定发现了这件事。所以你这一年才这么急,这么急……”
阮英环简直像是在临终祈祷一般虔诚地说完最后一句。
而黎南洲听得整个人都沉默了一瞬,然后他挑了挑眉,打算还是在离开之前告诉这女人自己这两日就能彻底解决遗毒的好消息。
这样阮英环大概也能死得「更安心」。
可在他张口之前,一个无比眼熟的团子在他余光中落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一个放着不管就会自己好起来的皇帝,和一个只要不盯着就很容易生病/受伤的小猫;
云棠:黎南洲那个笨蛋必须得要我看着才行!
第119章
在那个电光火石的瞬间, 皇帝的身体反应快于大脑,他一步抢上前去,却仍没能接住离自己尚有一段距离的小猫。
云棠从房梁横柱坠落的全程几乎完全处于一股巨大的恍惚。
尽管他早就对黎南洲的状况有所猜测, 近日种种可疑的迹象更是印证了猫崽一直以来的隐忧, 但是从这疯女人口中直接听到的真相还是让小猫在顷刻间陷入了一种虚妄的震恸。
所有难以描述的情绪都在一个极短暂的瞬间冲击起云棠的脑海,那些恐惧、悲伤、空洞的感情在刹那间翻涌上来——似乎只是被阮英环那句「活不了多久」的断言引发,似乎又不止关乎于云棠此刻得知的内容。
在坠落的短暂后半程,小猫甚至暂时遗忘了眼前的所有。
层层叠叠的画面都在他快速下坠的同时向他眼前飞快翻涌, 那些过于遥远的岁月、苍白的自我认知、空乏的记忆和干涸的感情,那扇一直被他彻底遗忘的、对他来说虚无又没有意义的——或者说他下意识并不愿意求索探究的门阀竟突然地敞开了。
他竟在这刻突然间想起了一切的一切, 想起了所谓的「上一个时空」。
他想起了自己是谁, 来自哪里,又都在做着些什么。
他想起了他的身世,他的经历, 和在那场事故后不知怎样了的亲友。
他还想起了黎南洲——也想起自己为什么不愿想起黎南洲。
在小半个僵直的身子接触到宫殿地面的时刻, 云棠终于发觉原来并不是治愈值系统或其他任何存在对他的认知动了手脚。
是他自己。是他想逃。
被化开的冰雪浸得绒毛微湿的小猫躺在地上, 迷迷糊糊地看了一眼正满脸紧张向他奔来的皇帝——仅有的一分仍在起作用的神智让云棠感知到自己好像也没有受太重的伤。
毕竟他现在是只猫,虽然冻得半僵,灵敏的反射神经仍然在他下降时发挥了作用——
但, 他只是太冷了。而且他好累。
猫崽如黑宝石一般的圆眼睛慢慢地闭上了。
他实在想要睡一觉, 想要继续坠落进那个已经在向他招手的美梦——
……
梦里是一片温暖幽深的浮动气流。
而他在里面一径游动着,一直到穿过黑暗的罅隙,云棠抬起小小的手和脚, 推开面前一扇厚重的大门,天光大亮。
一个温柔的中年女人正领着他从出租车上走下去。
这个全程陪伴他的人就是阳光福利院的叶老师——小云棠在迎面而来的大太阳下低垂着头, 长长的睫毛有气无力地耷拉着, 漂亮的小脸蛋立刻便显出一副茫然害怕的模样。
小孩子心里面其实很烦, 他也压根不想要住到他很快要进入的地方,就像他也完全不想再被什么人收养。
但是陪在他身边的中年女人这两天给了他很多安慰和关注,她看起来很心疼他,似乎也有点在意他——这正是小孩子所需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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