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都对这个称呼适应良好的云棠第一次感觉到有几分不好意思,就好像是你藏起来披着床单过家家的时候突然被小伙伴看到。
但是云棠没有拒绝:这是一个不讨人厌的小姑娘。她甚至比小桃还不让他排斥——她自信、自在、有让自己快乐的能力,这让云棠觉得熟悉,让他感到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似乎本来应该是这样。
于是阮大姑娘便极耐心地蹲在那里,一点一点把小猫背上的碎屑摘除干净:
“我本来还……有点失望。”
给自己找了这个琐碎的活计后,阮静瑶忙了一会儿,忍不住慢慢开口。
她像是在自言自语,陷进了自己的情绪里面,手下动作却不停,“我从不信所有虚无缥缈的东西,也认为当权者不该利用这些、不该妥协于操纵信仰的势力,不该将他们摆在棋盘上权衡——甚至哪怕是温和地坐视天下异教蛊惑苍生。”
她不动声色,好像她不是在讨伐一直如此行事的、以她姑母父祖为首的当今权贵豪门。
少女的手很轻柔,秀丽的脸上却慢慢显出一种仁慈的冷酷:“虽然我和陛下的愿望也许不完全相类。但我们都想看到作恶数百年的异教被连根拔起,终结在这个王朝,天下间通行一致的政令,百姓不会因跨过一条村庄的边界就因未佩羽环被夺去性命。”
正因为聪慧灵秀,因为生活优渥,因为自小读过太多的书。她便有了知觉,有了痛感,她没法不为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黎黎众生感到深刻的苦痛。
可她也还很年轻,她就像一只试图加入战斗却没有什么经验的小狮子,并不因为天赋的出众就能在残酷猎场上得到额外的优容。
她甚至是不能和任何人倾诉的——她的父母亲人知道她投效了谁,也许会立即处死她。她同龄的女孩们自己也有诸般不如意的苦痛。而黎南洲跟她虽有某种默契,却并不是她真正理想的那种清明仁慈的君主。
但是今天,这里,刚好有一只无辜可爱的小神兽。它那么自在美丽,却恰好什么都不懂:
“我本来疑惑了有一段日子,”草叶捡的差不多了,阮静瑶慢慢收回了手:“陛下自己都要求他的治下不许有任何怪力乱神之信,为何又一手塑造出一个祥瑞、甚至跟他自己为帝的声名捆绑住。”
“就算有国师的意思,如果陛下不想,也不会让祥瑞的存在如此兴师动众。”
“可今天看到神兽大人,”她轻轻笑了一下,拍了拍手,“我才觉得——也许其实是我走到了死胡同。”
少女抬起头看了看日头的方向,她早发觉自己已经独自出来得太久了,只是她太享受于这难得轻松的闲暇,迟迟不愿走。
可说到底她也并没有随心所欲的自由。阮静瑶吞下了更多未完的话。她站起来,轻轻抖开了裙摆,准备离开了:
“你已经真实地来到这里了,神兽大人。”阮静瑶说道,“也许是我过去的想法太偏执、太浅薄了……”
“也许你的存在真的会给这天下带来一点好事也说不定。”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说起来有点好笑。但是那天之后,云棠真的抽出了一点睡觉玩乐之余的时间思考了一下那小姑娘的话。
他是觉得这小女孩有点天真,有点中二,有点热血上头——但他确实是以一个世人闻所未闻的姿态突然降临在这世界上的。据他所知,那些当日看到他的朝官翻遍典籍也认不出他的来头:这也侧面证明了他身份确实特殊。
也许自己是真的有类似于拯救世界、清除邪恶,将美好带给人间这样的使命呢?
云棠固然对此觉得不耐烦——可是这世界不会真因为他撒手不管滑向毁灭尽头吧……
但神兽大人又能怎么办呢?他连那天那只神禽也未能战胜。
云棠低下头默默打量自己,悲哀得发现自己真的长得有点弱小,力量好像也还很微薄。他看到脚边有个方正的大石头,觉得也许应该先测试一下自己的能力——他用力地把它推下去了。
成功!
黎南洲无奈地看着这小祖宗又开始找茬,它好好地躺在那里,非要把完全惹不着它也没碰到它的玉玺从案上推掉。这要是个人这么干,现在脑袋都已经掉了。
“你再安分一会儿,朕把这些折子批完就来陪你,行不行?”
——哈?果然。黎南洲根本什么都不懂!
云棠为了这个皇帝的天下殚精竭虑,这人竟完全不能理解!云棠都懒得理他,翻过身继续对付笔筒。
“算了,反正也都是废话。”黎南洲眼瞅着笔筒亡了,接下去连镇纸也要遭殃,连忙把御笔一撂,两手将淘气包子拎起来,放到自己肩膀上,“朕带你去看沙盘吧,你不是喜欢玩土吗?”
云棠蹬着黎南洲的肩膀就要跑——黎南洲这人是有点怪癖在的,他居然在神兽大人其中一个隐秘的净室里摆了很多旗子、缩小的围墙、村庄模型、草株和泥偶,这让这个净室整体风格都变得一言难尽了!云棠就去解决过一次生理问题,之后就再也不用那个了。
黎南洲是不知道自己平常不许宫人进出的、放在居正殿隐室中自用的沙盘被神兽大人征用成了厕所,但他是觉得这间阁室有点微妙。
“怎么回事?”皇帝眉头微蹙,眼神射向居正殿的掌宫。
掌宫平日是不敢命人擅入这间隐室的,这几日也为殿内隐隐的怪异感到头痛。
云棠拼命阻止、拍向皇帝的爪子都要快出残影了也没能防住男人直指向沙盘的手指:“把那里挖开看看,是否有人把不该出现的东西塞进来了。”
只是如果是毒物、厌物也太明显了吧——黎南洲觉得这件事却有些古怪之处。
这里不能待了——云棠看着一堆人态度谨慎地拿出工具刨他的厕所,这回真的从黎南洲身上跳下去跑了。他头也不回地撒丫子奔向清平殿,怕自己跑慢一步都要被迫面对一场神的社会性死亡。
“这就是本座要保护的世界吗?”云棠一路冲回到皇帝的龙床上,爬进被子里藏起猫脑袋,悲愤地想。
猫崽躲在被子里咬着布料自我平复了好久,然后不知不觉困乏起来,睡了一觉,直到天亮时才睁开眼睛——原来是黎南洲这混蛋把他的被子边边撑开了:
“小坏蛋?”皇帝冲他的小毛头伸出手,“躲起来干嘛?朕又没有怪你。”
不就是区区沙盘吗,玉玺都让你给摔了,又能怎么样。
但是——还轮得到你怪本座吗??
云棠伸爪子就挠了他一把,扭着屁股往被子更深处爬走。
神奇的是,黎南洲竟通过那一爪子隐隐领悟到了小东西的意思,光速转换了话术,“好好好,朕说错了,是朕不好,”也不知皇帝自己有没有意识到他已经快要没有原则了:
“神兽大人有大量,神兽肚里能撑船,别怪朕了好不好?”
云棠又不会说话。只是他也没有再往里爬,趴着不动任黎南洲摸了摸他软乎乎的头毛。
终究是皇帝最会讨神兽大人开心。没过多长时间,黎南洲就把别别扭扭的小崽又哄好了,愿意跟着他一起去见人。
“国师想要见你,”男人轻轻摸摸小崽踞在自己肩上的小毛爪,“你还记得他吗?你见过他一次的。”
云棠记得。
那位国师——猫崽还是当日在封禅大典上见过他一面,之后就没再有接触。可是他却对这个中年人有着很深的印象。
那人好像甫一见面就对自己怀有很明显的善意。而云棠总觉得那位国师当日盯着他的眼神没有丝毫的意外,就好像他对他的存在早就知道。
国师已在居正殿的正堂等了有一会儿了。
其实他若说是为皇帝来的,以国师的特殊地位反倒不必等。但他早前便言明是为云棠而来——神兽嘛,不拘凡俗规矩,不讲人间客套,正吃着睡着都有可能。
有两炷香的工夫,国师静坐在堂下闭目养神,皇帝起居殿内宫规严明,殿中静得连一丝呼吸声都不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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