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熠不由看向周逢俍。孟尚所言,确有此事,只是那叫屈喊冤的并非是普通百姓,而是打着伸冤旗号的流匪,受人所托,目的不过是要让韩显死在途中。
知道这件事情的没几个人,若不是当时的人走漏的风声便是韩显自己说的。
孟尚为人刻板,办事却细心周到,他能毫不犹疑的联想到这上面,说明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踩在了别人铺好的路上,裴熠扫了周逢俍一眼,随即又倏的收回。
这稍纵即逝的一眼恰好被孟尚捕捉。
日前因为那四十万军饷他和周逢俍在御前辩驳了一翻,当时他以尚未从户部核实为由维护过定安侯,不曾想这两人竟然如此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尚未定罪前韩显也不过只是大祁的普通百姓,我食的是官禄,自然不能袖手旁观。”裴熠笑了笑说:“如今他已然认罪,这两件事又怎么能同日而语。”
他长居军中,混不吝的样子说来就来,不等孟尚张口又接着说:“此事皇上自有定夺,可听孟大人的意思,倒像是我明知韩显其罪,却故意多加维护,此案回京后便由大理寺接手,审案期间定安侯府可是连大理寺的门都没跨过一步。大理寺审不出来,这罪也要算在我定安侯府的头上吗?”
此言一出,阶前的官员一个个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就连天熙帝也愣了半晌,官员们都知道定安侯是个什么性子,就连皇上都让他三分,这孟尚敢在御前公然叫板,显然是有备而来,眼看两人之间暗潮涌动,一个个都打起了十分精神。
孟尚果然也怔住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裴熠这话明面上是将自己撇清,可实际上却暗指大理寺办案不力,这么久都审不出韩显那是他大理寺无能,是他大理寺卿失职。
“究竟为何迟迟审不出韩显两说,我倒是想问问侯爷。”孟尚见他如此撇开自己的干系,沉声道:“柳州赈灾期间,韩显曾设席以四十万两封口,要求侯爷隐瞒因受灾而致死的人口,敢问侯爷,可有此事?”
作者有话说:
昏墨贼杀皋陶之刑:《左传》有“昏、墨、贼,杀,皋陶之刑也”的记载,据春秋后期晋国大夫叔向的解释:“己恶而掠人美为昏,贪以败官为墨,杀人不忌为贼”,犯此三项罪者,均应处死刑。
第71章 降责
此言一出,殿内一片死寂。
裴熠面不改色地说:“大人说话要有凭据,韩显如今已经是死罪,归根究底是我将他押回谒都,他对我怀恨在心是理所当然,他要拉我垫背难道我就要认?”
“侯爷当大理寺审案如此糊涂?”孟尚手心里虚浮这一层汗液,他是个文官,在气势上本就矮了武将出生的裴熠一等,何况天熙帝始终也未开口说一句话,他暗暗思忖着若是他没有凭据,皇上是否会为了定安侯的名声当众摘了他头顶上的乌纱。
“四十万两不是一笔小数目,韩显若是张口就来,随便一查就能知道真假,可韩显所说的数量,皆与此前柳州官道上查出的运往禹州的一批金银器物相近。”孟尚说:“就连运输的时间和最终送达的地点都与韩显所说无异,即便如此,侯爷还要否认吗?”
这话一出口,众人皆是一愣,就连一向不问朝政的裴崇元也不由得心里一惊,他抬眸看向裴熠,试图从他脸上能看出些什么,可惜裴熠依旧是那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只是面对孟尚这一番话不再据理力争,而是在等天熙帝开口。
“皇上......”裴崇元刚一开口,天熙帝就抬手打断,朝野一片寂静,良久,天熙帝阴沉着双目,直直的看向裴熠,说:“朕问你,可有此事?”
裴熠斩钉截铁的说:“没有。”
就在气氛陷入焦灼的时候,天熙帝忽然猛地一拍龙案,龙案上堆叠的奏折随着他的动作散了一地,“放肆。”
朝堂顿时一片肃静,天熙帝大怒道:“来人,给朕摘了他的腰牌,禁足侯府。”
官员吓得悉数跪拜,连连齐声道:“皇上息怒。”
可天熙帝显然是没有息怒,他重重的咳了两声,就连两侧额头的青筋都若隐若现的暴露在皮肤上,像是随时就要一命呜呼,他忍着胸口剧烈地起伏,沉声说:“千机营一众要务交由赵王接管,什么时候查明了什么时候再还给他。”
天熙帝勃然大怒,就在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的时候,他却一反常态的没有再往下细究。
早已退回人群中的周逢俍此时却上前跪拜说道,“皇上息怒,军饷一事还有待核查,眼下韩显......”
天熙帝借势怒不可遏道:“给朕砍了他,这等祸害黎明百姓,贪赃枉法之人不必再留。”
一时之间,所有的官员,全都一齐跪拜,齐声喊道:“请皇上息怒。”
天熙帝在紧蹙焦灼里,捏紧了拳头,他看着跪拜的官员们,再次猛一拍龙案,一众官员连忙垂首,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李忠义忽然上前道:“皇上,该进药膳了,过了时辰就失了药性了。”
天熙帝闻言,半晌才道:“此事交由刑部处置。”
和神色紧绷的百官们不同,李忠义始终带着几分笑意,他站在天熙帝身旁,即便不在开口,官员们也都送了一口气。
周逢俍抬眸,迟疑了片刻,道:“臣领旨。”
孟尚板着一张脸,此时已不再适宜奏请,天熙帝要就此揭过的意图明显,他能叫醒沉睡的,却不能一再纠缠装睡的。
其实他也知道韩显嘴里是撬不出东西了,可他就是不甘心,不甘心明知道背后另有其人却因为无法查下去而直接定罪。
周逢俍舒了一口长气,他本以为孟尚一席话后,以裴熠的脾性会主张细查。
却不曾想......果然,能使人违心的只有银子,韩显因财而死,也算是死得其所,只不过皇上有意偏袒,他没能将这盆脏水彻底泼到定安府的头上,想到此他忍不住咬牙,这本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如今却只能任它白白错失了。
退朝后,他随官员们一同出宫,那不少平素就喜奢的几位大人忍不住擦着额边的冷汗,连冬日的风吹在身上也不觉得多冷。他身上担着要差,其他人不敢多加叨扰,想起刚才殿前一幕竟然打心底生了寒,谒都多是乌合之众,乌合之众最畏惧的便是他和孟尚这种人,匆匆话完,便都见鬼一般的快步离去。
周逢俍有心还要张口人却已经先行了一步,正待他跟上之时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熟悉又浑厚的中年男音。
虽然只一声,但他转身的时候却看见了两个人,裴崇元和赵同安并排走了过来。
裴崇元向来看不上朝廷这些官僚主义的人,两人同行显然不是刻意为之,周逢俍虽官拜刑部尚书,但裴崇元和赵同安两人都是皇亲,按照大祁的礼数,他是要向他们行礼的。
裴崇元果然只事草草的回应了一声,不再言语,倒是赵同安见着周逢俍露出几分钦佩之情,丝毫没有顾忌到同行的裴崇元,豁然一笑,道:“还是大人周到,可大理寺这回算是将定安侯彻底给得罪了。”
周逢俍垂首轻咳了一声,用余光扫了一眼。
裴崇元冷着脸,站在原地,目光如同晚霞的微光直射远处,可那道目光终究只是余晖,发不出什么实际的作用,赵同安像是忽然才看到他,转身讪然一笑,说:“裴国公向来不问朝政,今日怎的也来了。”
“我进宫难不成还要向赵王爷请示?”裴崇元的脾气向来如此,赵同安早已经习惯了,他是对谁都这般,即便是他亲外甥裴熠,裴崇元也从未给过好脸色。
“国公说笑了。”
“说笑?”裴崇元冷嗤一声,道:“我与你一样,看皇上究竟要将那孽障如何处置。”
“国公对皇上处置的结果不满意?”赵同安故意问。
这满朝,敢问这话也也只有赵同安,敢回这话的也只有裴崇元,“乌合之众。”他露出一副恶的表情,踱步走开,只留下这令人回味深长的四个字。
“这国公大人可真是数十年如一日的.....”话音未落,两人相视一笑,这种讳莫如深的默契,是经年累月养出来的,那眼神里透露这四个字——目中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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