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电影开始还有一些时间,”段路昇从口袋摸出怀表,看了一眼后对段轻言说,“想吃什么?”
“想吃馄饨。”段轻言想起刚才车子经过了馄饨铺子。
琛叔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段路昇已抬起手阻止他,“行,就吃馄饨。”
汽车刚在馄饨摊前停下,段轻言这头的窗子前忽现一张大脸,蓬头垢面着,鸟窝似的头发下是一个男人脏兮兮的脸,正龇牙咧嘴贴在窗前往里头张望。
段轻言被吓得不轻,身子往后仰时,被段路昇抱进了怀里,接着便是温热的手心捂住他的眼睛。
再回过神来,已听见琛叔下车驱逐那人。
“言儿,没事了。”段路昇捏了捏他的手心,朝司机说,“不吃馄饨了,去宋记。”
宋记是上海的生煎老字号,车子拐了个弯远远地就能看到招牌。
段轻言以前跟着李姐来过一次,只记得那时队伍排得极长,与他今天见的完全两样。
今日店门口冷冷清清,路上黄色的路灯与浅白的夜交织着,地面影子追着行人匆匆的脚步,与黄包车并行,一齐消失在街道的拐角,墙角到处堆着崭新的废弃物。
唯有店内还活跃着几个常客,但也不久留,多是让堂倌打包好了带走,脚步匆忙,影子才追出两步,就跟着隐入黑暗。
琛叔先进了店,巡视一圈后拣了个角落位置,才过来带他们落座。
生煎上得很快,金黄的脆皮上是翠绿的葱和乌黑的芝麻。
段轻言埋头认真与生煎包的汤汁较劲,段路昇与琛叔分坐两边,正谈着些什么。
“二爷,看来这次苏北的灾情境况不佳,如今上海街头四处是南下的流民。”
“洪老板的面粉厂又能招一批廉价劳工了。”段路昇将筷子探到段轻言碗里,叉住了他的生煎包,说,“注意汤汁。”
段轻言没好意思说,他刚确实是吃急了,滚烫的汤汁从薄薄的生煎包喷射出,早已将他的舌头给烫着了。
“二爷,说到洪老板,他找段家借钱这事您打算怎么办?”
“不借,此人老奸巨猾,找段家借钱无非是想逃了银行的利息。”
“据说这次是积重难返,工人的工资发不出,现在工人都闹到工会去了,连银行也不给贷了。”
“工人讨工钱吗?”段轻言还在等生煎凉下来,无聊仔细听了几句去,说道,“二爷您若是要借,还是直接替他发给工人为好。”
话音落下数秒,桌上二人皆齐齐看向他来,琛叔先是愣了片刻,很快反应过来,一拍大腿道:“妙!实在是太妙了!”
“言儿说得对,”段路昇意味深长看着他,嘴角也扬了起来,“不借,显得段家不讲情面,借了,又是白当了冤大头。但若是代洪老板将工资直接发给工人,日后再找他讨要回来,既无折损,又白挣了那面粉厂众多工人的人情。”
“实在是一举双得之妙计,”琛叔已笑得合不拢嘴,“这工钱横竖是洪老板掏的,人情却让段家挣了,如今这世道,人心比什么都值钱。”
说完琛叔又叹了一句:“还是言少爷心思缜密。”
生煎刚好凉了,段轻言轻咬一口,段路昇已伸过手来,摸了摸他的后脑勺。
吃罢生煎,又喝了碗糯米圆子甜汤,时针堪堪走到快八点钟。
重新回到影院,琛叔和司机先离开了,段轻言跟着段路昇掀了帘子进了放映厅,帘子放下,两人融进黑暗。
段轻言有些夜盲,走得慢了些,一只手已在黑暗中牵住他。
影厅里人不很多,零零散散坐着,却多是一男一女成双入对来看。
待他们二人入座,屏幕适时亮起,影厅便静了下来。
虽是爱情片,却沉重得令人喘不过气,放映过程中,影厅里皆是断断续续的抽泣声,段轻言也全程胆战心惊着。直至最后一个场景,女人意识到自己与爱人再也回不到过去,竟一头冲进车流,了结自己的生命,一缕香魂断送在冰冷的桥上。看到这,段轻言突然颤了颤身子,然后手就被段路昇重新抓住了。
段路昇似乎也没想到这部爱情片会是这般悲惨结局,出了影院脸霎时就黑了,帘子里走出的男男女女皆愁眉苦脸着,特别是个别多愁善感的女子,早已把妆都哭花了。
琛叔迎上前来,忽觉事态不对,愣神片刻后问道:“二爷,这电影…”
“电影好看的,我很喜欢…”段轻言怕琛叔被骂,赶忙先开了口。
段路昇看了段轻言一眼,并不回琛叔的话,直直走向车子去。
回公馆的路上,段轻言见着街头巷尾较以往多了许多军队,每人皆荷枪实弹着,队伍穿城而过,出了城中心,又不断有新的队伍进了城来。
似乎在为整个城市换着新的血液,让人莫名不安。
电影是拍得极好的,但段轻言却失眠了,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怎么也静不下心来。
他还走神着,段路昇已将他圈进怀里,下巴抵住他的脑袋,问他:“在想什么?”
“上海怎么了?”段轻言终于把久悬在心头的问题问出口。
“此事无需言儿操心。”段路昇吻了吻他的额头。
“你不说,我明天去问阿秀。”段轻言说。
房间沉寂了许久,谁也没再说话。
终于,段路昇把他往回再搂紧了些,摩挲着他的背,缓缓说道:“很快会好起来的,言儿在公馆好好待着,不要乱跑,就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二爷,我想知道,”段轻言摸了摸段路昇的手臂,又把脸往他胸口贴近一些,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说,“求你了。”
“行,”段路昇抱着他往上一翻,将他放到自己身上,说,“先让我亲一亲。”
段轻言捧住段路昇的脸,在他嘴上啄了啄,段路昇却笑了:“诚意不够啊。”
段轻言微微打开嘴巴,刚将舌尖探进,整个舌面已被卷了进去,被拉扯着吮吸起来。
他面红耳赤着,很快被翻身压住,两人吻得难舍难分。
咽下几次段路昇的津液后,段轻言终于清醒过来,他含糊着说:“二爷,告诉我吧。”
段路昇依依不舍离开他的唇,抱着他冷静了好一阵,才说:“上海快沦陷了。”
第40章
段轻言虽少离开段公馆,但多少读过史,也知道些前朝事。
他生于民国,从小便知这个世界是不太平的。李姐说,这世上最安全的地方就是上海的英法租界,出了这租界,四处皆是哀鸿遍野。
李姐还说,租界不是最好的,但一定是最安全的地方。
如今他见着连租界也进入戒备状态,再见着那涌进上海的流民,心里早已风起云涌了。
表面的正常不过是幻象,是段公馆如铜墙铁壁一般,生生阻隔了外界的人间炼狱。
段轻言终于意识到,这世界要变了。
不到几日,照片送上门来,他盯着双人合照与个人照,思绪却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这几日,他问了阿秀,惊觉她对待租界外的时局,态度是这般冷淡。
阿秀说:“咱们在租界内,是顶安全的,小少爷您何必去操那无谓的心呢?”
“如何能叫无谓?你当真看不见外面的世界?”段轻言皱了眉反问。
阿秀也急了,说:“我们操心又有何用?这世上操心的人多了去,也没见这世道变好!反倒是越来越糟了!”
心知此话不是毫无道理,段轻言心里还是惦记着,于是便让阿秀每日为他买一份沪申日报。
段路昇一日比一日忙了,天不亮就出门,有时段轻言夜间惊醒,床边还是空的。他问了,得到的永远是同样的回答。
段路昇说的话与旁人无异:“租界是安全的。”
有一日,段路昇回来时夜已深了,段轻言躺在床上听见他推门进来,不洗漱不更衣,径直走到床边坐下。
走路时声音放得极轻。如今段路昇已能很好地弱化手杖的存在感,使其既支撑了身体,又不发出太大的声响,甚至好几次段轻言已经遗忘了段路昇手杖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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