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甲(86)
轩辕曜缓缓将“平安喜乐”的最后一笔落了,忍不住笑道:“贺家的家宴了了?他怎的这个时候过来?”
他想了想,又见一旁贺太后苍老不少的面容,“朕先回宫,让他请安后也速回吧。”
贺熙华给贺太后请了安,再度回到清思殿,就见静室内有一暖锅,里头煮着羊羹和新鲜蔬食,香气逼人。轩辕曜坐在一旁,一只手放在锅边取暖,一只手执一卷书,正看得入神。
“又是周叔的手笔?”贺熙华为二人都盛了一碗汤,尝了尝味道,戏谑道。
“嗯。”轩辕曜将那书放到一边,“大婚之事,其实朕有些后悔。”
“哦?”贺熙华挑眉,“怎么,不要娥皇要女英?正好兄长也回京了……”
轩辕曜满脸惊恐地看他,“爱卿此语,简直骇人听闻!”
见贺熙华笑得眉眼弯弯,他忽而感到久违的一阵暖意,“本来以为你这般的小古董,碍着人言人语,不会进宫陪朕的。”
贺熙华端着羊羹,颇感岁月静好,“臣只是刚刚想起自己是黄门侍郎,合该入宫伴驾罢了。”
“你不说朕都忘了,”轩辕曜哑然失笑,“起居注官都回府守岁了,黄门侍郎当真勤于职守,百官表率。”
贺熙华捏了捏他手,“一听闻周叔不入宫,想了想你一人孤苦无依,实在放心不下,用了年夜饭就来了。”
“孤苦无依……”轩辕曜长叹一声,“父母双亡,自幼失怙,这个孤字当得。至于苦,世间千般苦,朕是凡人,自然也逃脱不得。但这个无依,朕是不认的。”
他定定地看着贺熙华,再不去掩饰眼中情意,“朕还有你啊。”
贺熙华脸颊一热,又觉二人紧握的手发烫,赶紧借着夹菜将手抽出来,“从前还觉得死生有命,如今为了陛下,倒是要养生惜福了。”
“朕后悔的是,根本未问过你,便决意不昭告天下、婚事从简,”轩辕曜反省道,“先前朕乾纲独断了一回,便闹出那么多事端,此番还是不长记性。”
“我觉得甚好,”贺熙华低声道,“你我相知,不必多此一问。”
二人默然半晌,只余远处长安城各家各户的烟火爆竹,近处汤锅煮沸之声。
“先前听顾相说起烈祖故事,更觉得彪炳万古的千秋功业可遇而不可求,其间人力物力心力所费……”轩辕曜轻轻道,“朕在临淮,最大的长进便是真正体悟到何谓民生多艰。呵,先前还觉得帝王家骨肉相残苦,可若是碰上乱世,老百姓卖儿鬻女不是更苦?”
贺熙华隐约感到皇帝近来依稀在构思施政纲要,这番话怕是思虑已久,便正襟危坐,凝神细听。
轩辕曜笑着将竹箸塞回他手里,“大年夜的还如此拘谨,朕简直不知道说你什么好。”
贺熙华捏着竹箸,“我已经饱了。”
“再用些。若是我朝有一半人,除夕之夜能用上这么一锅羊汤,就能算得上尧舜之世了。”轩辕曜看着暖炉里香气诱人的羊羹,并不动筷,“先前朕已经和几位阁老议过,海运也好,棉坊也罢,归根结底都是为了强国富民,请他们莫要苛守祖宗之法,以民生为念。”
“几位阁老顾全大局,也非顽固不化之人,定然不会反对陛下。”贺熙华笑笑。
“朕给了他们好处,尤其是赵家,朕让赵之灿去工部,擢拔了两级,就是想让他推行官营棉坊。”轩辕曜冷笑一声,“先前海运朕与赵沈二家分赃,他们赚得盆满钵溢,好在有些眼力见,还归国有了。这次棉坊,朕从一开始便不打算让勋贵或是士族插手,用赵之灿,主要还是为了历练他。”
他顿了顿,轻声道:“朕这几日想起不少从前之事,想到周公子、包俶,再到后来的赵之灿、崇泰,朕发觉不论微末小吏,亦或是九五之尊,手中权柄不好生利用,毁掉的便可能是旁人的一生。天下人不负朕,朕也便不负天下人。”
“陛下说的极是。”贺熙华宽慰道,“往事皆休,陛下也不必太过于沉湎,还是要奋发向前才是。”
轩辕曜笑着起身,走到窗边,取了先前备好的一桃符,不假思索地落下四个字,“往事皆休。”
“陛下你这个是要赐谁?”贺熙华有不祥的预感。
轩辕曜促狭道:“朕江山在手,美人在怀,而他家中遭变、受尽情伤,朕作为总角之交,当然是要劝慰劝慰大舅子了。让他少去想这些有的没的,好好给朕干活!”
他一副乡间恶霸的模样,让贺熙华不由得想起孙熊,“你啊。”
轩辕曜抓了他袖子,带着他往满是桃符的案边走,“今夜既然在此守岁,不如帮朕磨墨沏茶,红袖添香,历代帝王,谁能快意过朕?”
“敢不从命?”贺熙华无奈一笑。
第110章 第八章:暮春三月
青玄元年唱名,依旧定在三月三日。按天启玄启旧俗,三月三乃是祓禊宴饮、相约游春的佳日,无奈皇帝自打自己在上巳节那日中了三元后,便将三月二固定为本朝殿试之期,三月三定为唱名之日。
于是新科举子们实乃悲喜交加,悲的是不能与爱慕之人放舟曲江、游遍芳丛,喜的却是能在当日金榜题名,得赴帝皇钦赐的曲江大宴,两者相比,自然还是后者更为毕生难得了。
此科是皇帝全凭圣意挑的第一科进士,与前面那十几科或杜显、或贺鞅或贺太后点的进士不同,他们可是实打实的天子门生,故而此时不论名次高低,人人面上都喜气洋洋。
同进士们已经唱过了名,二甲也已唱到传胪,如今只剩一甲三人。
“一甲第二,伏游,伏游,伏游。”
伏游心如擂鼓,竭力咬着嘴唇才抑制住汹涌澎湃的心潮,未在御前失仪。他走到玉阶下两级站定,接过宦官呈上的进士服。
“你是临淮人氏?”
本以为会继续唱名,却不料高高在上的天子忽然开口。
“正是。”伏游恭谨道。
“抬起头来。”
皇帝的声音颇为温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仪,伏游缓缓抬起头,并不敢直视天颜,目光只定定地看着自己的鼻尖。
“咦,你并非县学举子?”
伏游颤声道:“回陛下,臣家中聘了西席。”
“甚好。”皇帝笑了笑,对阶下群臣解释道,“临淮出个进士不容易,何况还是榜眼。”
“这都是陛下文治教化之功。”不知是哪个马屁虫恭维。
皇帝摆了摆手,“点状元吧。”
伏游小心翼翼地瞥了皇帝一眼,又赶紧低下头去,心里却是惊涛骇浪——这皇帝看着何其面熟,难道街头巷尾的传言是真?
天下百姓只知天子蒙尘于临淮,却不知天子在临淮也不过是跑腿打杂的一介小吏。
贺熙华在班列中笑了笑,待皇帝点了来自金陵的状元,新进士们准备游街,才对那榜眼笑了笑。
伏游一见贺熙华,几乎快喜极而泣,若不是碍于天子和群臣,恐怕能立时代临淮数十万百姓给贺熙华叩头行礼。
贺熙华好笑地点点头,只觉心中阵阵暖意。
轩辕曜坐在玉阶上,亦感面上有光,朗声道:“自亲政至新年,百废待兴、人心思定,朕亦忙着安定朝局,都未好好宴请诸卿,时日久了,诸卿难免会误会朕吝啬小气。”
“臣等不敢。”
轩辕曜起身,“摆驾曲江。”
到底是亲政后第一科,天子竟换了一身正红吉服开宴,让新科进士们倍感光耀。
推杯换盏、酒过三巡,又让状元做了游春诗、让探花做了悯农诗,酒席最为喧腾时,年少俊美的榜眼伏游正好探花归来。
轩辕曜已然有些微醺,眯着眼打量托盘中花:“这是芍药?”
“陛下,”一旁的赵之焕定睛一看,随即笑道,“榜眼虽误打误撞,却带来个难得的吉兆,恭喜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