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甲(29)
孙熊微微侧头,看着他笑,“你不贪功便罢了,为何要隐去我呢?”
贺熙华冷着脸时颇有些威仪,“你是我的人,适才又救了我的命,我自不想让你被牵连进去。”
也不知被哪几个字戳中,孙熊愣了一会方道,“大人既有主见,我也不必再劝,大人当前还是好生休养为佳。”
贺熙华死里逃生,自然也不会再去惺惺作态批阅公文,只点了点头,“若是刺史大人找我,便说我仍昏迷不醒。”
孙熊笑笑,“我还以为大人会不眠不休前去筑堤救人呢。”
确实,从前在临淮做知县时,贺熙华可谓事事尽心、亲力亲为,自从做了长史,却是凡事听命,自家的事尽善尽美,除此之外,绝不多听多做多说一事。
“你日后也得小心了,”贺熙华躺回榻上,“固然有一腔热血是好,可年轻气盛往往会适得其反,和这些官场的老油子打交道,总得注意点分寸。有时候,对和错倒不是最紧要的,关键在于不能伤了他们的体面。”
孙熊冷笑,何谓体面?不过是这些人可笑可悲的自尊罢了。口口声声朝廷的体面,实际上朝廷哪里在乎什么体面?也只有他们在乎对上的官声,对下的威仪。到了泗州尤甚,他发觉越是位高权重,越是平易近人,反而是州县这些芝麻大的官吏,最喜欢铺张排场。
傅淼便是如此,常常无事也要其余官吏陪他枯坐,彼时用些酒菜再指点江山,听听令人作呕的恭维话,直至众人精疲力尽、好话也说尽,才意犹未尽地放众人离去。贺熙华因为是贺氏子弟,倒是不曾受他太多荼毒,孙熊也跟着幸免于难。
“对了,”贺熙华眼睛半睁半闭,“乡试你准备得如何了?下个月便要赴考,你要尽快做些准备。幸而金陵离此不远,你提前十日去即可。”
孙熊算了算时日,点头,“也好。”
说完,他又笑笑,“我倒也想尝尝与天下士子比试的滋味。”
贺熙华嘟哝道:“你将运河之事写个条子,派人给盛磊送去,此时事关重大,事不宜迟。”
“明白。”
周俭昌忙着处理府中事务,贺省更是从一开始便不见踪影,哪里有多余的人可以指派?孙熊想了想,认命地自己拟了便笺。
刚出院门,就见周俭昌招手喊他,“孙秀才,外头全是水,你打算怎么出去?”
“游过去?”孙熊莫名其妙。
周俭昌对他一笑,招了招手,孙熊跟着他出去才发觉,不知何时,他竟掏空了后院一根大树桩,做成了个小舟,
一想到不必在那泥水中再滚一遍,孙熊喜不自胜,对他连连道谢方离去。
孙熊顺流而下,沿着先前印象中的方位去寻盛磊。
沿途一片惨状,树上屋顶上站满了人,甚至还有人抱着自家一只小猪仔在树杈上哀哀哭泣。时不时有衙役划船路过,挨家挨户寻觅困在屋内的人,或是将被浸泡得面目全非的浮尸收敛。
孙熊不忍再看,最快地找到盛磊,将便笺交予他手上,便匆匆告辞回去。
回去时,他突然想起贺熙华最喜欢吃的得意楼的糕点,便按着记忆划过去,却见原先县中最高的三层小楼竟已被冲毁,夷为平地。
他静静地看了这片水乡泽国许久,忽而出手,将水面上飘荡的一个长命银锁捞了起来,忽而流下泪来。
第38章 第五章:我非纯臣
贺省一直未归,正好腾出房来让王郎中、严耀祖二人居住。洪水仍未退去,采买颇为不便,幸而山间有开垦的菜田,水中又有鱼虾,故而五人倒也算得上丰衣足食。
在榻上修养了两日,贺熙华便重新去衙门点卯办公,周俭昌每日护送,整日忙的焦头烂额。
王郎中与严耀祖忙着治病救人,防范洪水后可能的大疫,亦是片刻不歇。
唯有孙熊,在复命归来之后,显得异乎寻常的沉默。
贺熙华心中虽是纳罕,但病愈之后庶务繁多,也无暇细究。
直到过了十日,孙熊仍是郁郁寡欢,整日心事重重,众人方觉有些不对,可周俭昌试探了几次,也未套出话来,便还是只能求贺熙华亲自劝解。
于是这日晚膳后,贺熙华叩开了孙熊的房门。
只见孙熊一人躺在榻上,看着房梁,手边有一册国史。他那侧的墙上,龙飞凤舞地写了数行小字。贺熙华走近一看,上书——水患、漕运、养济、县学、瘟疫、吏治……
其中吏治那二字,还重重地画了个圈。
“这房子是我赁的,你在墙上乱涂乱画,钱得自己赔。”
他进门时孙熊就留意到了,只点了点头权当招呼,便又闷不做声了。
“从前在京城时,我也曾以为天下都如长安一般,繁华富庶、国泰民安,可自从我外放做官,我才明白九州之大,长安却只有一个。而就算是长安,也有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之人。”
贺熙华面露疲色,也不和他客气,在他身旁坐下。
“此番我本以为你会如大脖瘟时一般亲上堤坝。”孙熊转头看他。
贺熙华笑笑,“若我还是临淮县令,我自会如此。其实我自己何尝不想去,只是一是我不会凫水,去了恐怕还给旁人添乱,二是我身份敏感,先前几番虽立了功,却隐隐抢了傅大人的风头,此时若是过于招摇,恐被其猜忌,三是黄河改道之事,最紧要不在此时,而在之后。”
孙熊头枕着胳膊,淡淡道:“之后的事,比如派谁来治河,减免几年税赋,都是你伯父的事,确实与你不相干。”
“在其位谋其政,你说的不错。”贺熙华点头,“这就是京官与地方官最大的不同,我只是个泗州长史,那么我就唯刺史之命是从,绝不多做多说多听多问;而如果我如今是泗州刺史,那我定然亲往筑堤,保境安民,守土有责、守土尽责。”
孙熊总算明了自己心中的怪异之处,约莫仍是没摆正自己的位置,总希望每个州郡县的官吏都能真的爱民如子、清正廉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最好再不计得失、不惧生死。
“你觉得若是文德公,会怎么办?”孙熊挑眉看他。
这问题问的诛心,贺熙华却也不怵,“文德公与我,若云与泥之别,而最大的不同,其实在于家世。我若无牵无挂,无依无靠,自然也可以做个纯臣。而我能做忠臣奸臣直臣甚至佞臣,我却独独做不得纯臣。”
见孙熊双瞳动也不动地看着自己,贺熙华淡淡道:“何况这世上如文德公一般的纯臣凤毛麟角,可如世祖一般用人得人、全心信重的圣君又有多少呢?”
孙熊沉思片刻,忽而笑了,“你说的对。”
若世祖是个暴戾无道的昏君,或是个醉生梦死的庸君,对文德公无有知遇之恩,文德公还会做个满腔热血、奋不顾身的纯臣吗?多半隐遁在山林,或是碌碌在朝野了吧?
孙熊坐起来,一扫方才的颓唐之气,“可我依旧觉得,这次黄河改道,哀鸿遍野,你却毫无动作,这不符你一贯脾性。”
贺熙华见他莫名其妙地又想通了,故作深沉地一笑,“你可知朝中最擅治水的大臣是谁?”
衮衮诸公,孙熊认识的也就那么几个,还多以三省宰相为主,只老实地摇了摇头。
“水部侍郎安伯良。”贺熙华耐心道,“水部隶属于工部,故而虽说是一部侍郎,却只是个五品官。别看此人官阶不高,于治水颇有见地。”
“哦?那黄河改道这等千年百年不遇的大事,为何朝廷不派他来?”
贺熙华苦笑,“坏就坏在,此人是杜党的,虽不曾参与杜显逆案,未被牵连,可也被冷落许久。我得到消息,五六日前我堂兄在朝会上保荐他,结果却被大将军当场否决了。”
“岂有此理,”孙熊怒道,“杜显早已伏诛,何必再以党争乱国事?河南道淮南道百万生民,在他眼中还不如私怨紧要?老而不死是为贼,古人诚不欺我!而贺熙朝既举荐了,难道不知其中内情?竖子不足与谋!当真一对好父子,朔州老贼,朔州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