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甲(58)
轩辕曜认命地看他,“你是真老实呢,还是包藏祸心在这坑朕呢?”
周俭昌正色道:“陛下,你得相信,不管我做什么,都是为了陛下好。你们这么疙疙瘩瘩的,别说你们心底煎熬,我也不自在不是?”
说罢,他便退下了,到门口时,正好和进殿的贺熙华打了个招呼,快步离去了。
轩辕曜撑着额头,只觉头痛欲裂。
“臣贺熙华参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起吧。”轩辕曜坐直身子,“守让,给贺大人赐座看茶。”
守让又搬来一张凭几,取了今年江南道刚进贡的雀舌,给贺熙华用终南山泉水泡了,方默然告退。
“陛下倒是会调.教人。”贺熙华见守让进退有度,心细如发,不禁赞道。
轩辕曜笑笑,“论起调.教人,朕如何比得上你?说起来,连朕都算是你调.教出来的,天下还有谁比你更懂得调.教人?”
贺熙华躬身道,“臣不敢,陛下天纵神武……”
“这些客套话便不必提了,”轩辕曜打断他,“这些阿谀之词,朕可比你会的多,写一本史记都是绰绰有余。”
“哪就那么夸张了。”贺熙华腼腆地笑笑。
自打轩辕曜正位之后,二人便不曾再如此自如地叙话,一时间轩辕曜有些恍惚,缓缓道:“朕先前在扬州时学会一个词。”
“哦?”
“南柯一梦。”轩辕曜缓缓道,“这些年的际遇恍如隔世,朕甚至有时不知是孙熊梦见了九重宫阙,还是天子梦见了寻常巷陌。”
贺熙华蹙眉,“陛下最近睡不安生,可是因整日胡思乱想之故?谁梦见了谁,又有什么打紧的?孙熊做好了他的分内事,如今功成身退,陛下也要做好自己的分内事,他日盖棺定论,才能不负祖宗、不负黎民、不负社稷。”
轩辕曜一肚子的愁肠百结硬生生地给咽了回去,无语地看他,“朕倒是想宵衣旰食,可无事可做啊。”
贺熙华神色也黯淡下去,“伯父原先不是这般,也是被周遭那些子小人挑唆得转了性。”
“也怪不得他,”轩辕曜淡淡道,“若是不曾品味过至尊无上,又哪里晓得权柄之妙处?”
贺熙华默然不语,又听轩辕曜道,“不过朕却不觉得有何值得称道。朕以为,见识过人间疾苦,方才晓得权柄之坏处。对上位者而言,这却珍贵得多了。”
“不管伯父如何决断,可堂兄与臣绝无谋逆之心,请陛下明察!”贺熙华跪伏在地。
这番话其实他一直想说,可总觉得这样贸然表忠心有改弦易辙之嫌,轩辕曜未必会信,信了也未必能保住他们,故而说也无益。加上回京以来,君臣分际,二人愈加疏远,便也没了倾吐心声的机会。若不是周俭昌点醒,恐怕他根本不知皇上可能也正记挂着他,等着他来说这一番话。
轩辕曜悲欣交集地看他,低声道:“朕信你。只是朕当真不能再让你娶崇泰郡主,你可怪朕?”
贺熙华真的觉得不管是太后还是皇帝,当真对自己与崇泰之事过于上心,无奈道:“陛下,臣与崇泰郡主不过隔着屏风说了几句话,连面都不曾见过……你们为何都觉得臣就此情不渝、伤心欲绝了呢?”
轩辕曜虽心知肚明就算贺熙华不娶崇泰,多半和自己也不会有什么瓜葛,却仍禁不住心中生出一阵狂喜来,摸了摸鼻子,“只是在当下,贺氏不适宜与宗室联姻。”
贺熙华笑了笑,淡淡道:“臣一心为国,若是陛下实在不放心,臣可以效仿文德公终身不娶。”
“倒也不必做的那么绝,”轩辕曜亲自为他倒了茶,“先前并非有心疏离你,朕先向你赔个不是。”
贺熙华摇头,“为人君者自然要有君王之仪,不可与臣子交往过密,臣以为陛下做的并无过错。”
轩辕曜:“……”
他深吸了一口气,最终决定还是谈谈公事,“既已决定二十岁亲政,朕决意最近先找出刺客,方能安枕无忧。”
贺熙华凑过来,看着那舆图,“既是断案之事,陛下可问过中孚兄了?”
“沈临去查了,可惜进展不大。”轩辕曜摇头,“至于丽竞门……”
贺熙华打断他,“事涉机密,臣不听。”
从前做他下属时便觉得他迂腐,如今形势倒转,竟也如此固执己见。想起现下他如愿做了谏官,轩辕曜简直觉得天日无光。
“但陛下若想知晓贺党当时动向,臣倒是可以打听一二。”贺熙华见他面色不善,忙道。
轩辕曜苦笑一声,“你若是不这么说,朕倒是要怀疑你鬼上身了呢。朕其实并不十分怀疑你伯父,毕竟世人皆知朕为他放逐,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宗室们勋贵们,谁会放过他?别说霍光了,伊尹周公他一个都做不成了。”
他定定地看贺熙华,“朕冷眼看着,令尊似乎是个淡泊名利的?”
贺熙华抿唇,“家父资质庸碌,不如伯父,正如臣愚钝,远不如堂兄得用一般。”
“得不得用得问朕,哪里是你们自己自吹自擂的?”轩辕曜嗤笑一声,“朕就觉得你伯父不太得用,你堂兄太过于得用,总之他们都不如你得用。”
贺熙华都快不认得得用二字了,叹了声,“陛下,你兴许对我堂兄有些误解。臣可用项上人头担保,他绝无谋逆不敬之心。”
“谋逆不好说,至于不敬……朕觉得他从来就没敬过。”轩辕曜一提起贺熙朝就忍不住来气,“你在贺府都被他们打压成什么样了?你还为他说话?”
贺熙华颇有些后悔当时在泗州与他说那些有的没的,“臣不如堂哥本就是事实,哪里来的旁人打压我?”
那还差点把你送进宫,轩辕曜翻了个白眼,想起在泗州时看着他们兄弟俩关系委实不错,“你也别急着剖白,朕自己都自身难保呢。”
正说着,几位宫人悄然入内,托盘上放着两碗银丝面。
“估摸着你在那边也未必吃的舒坦,不如陪朕再用些吧。”
一国之君大年初五午膳不过用了一碗面,贺熙华见他俭省,颇为欣慰地点了点头。
二人对坐用面不提。
第75章 第四章:得寸进尺
轩辕曜托腮坐在朝堂上,他总觉得今日朝会气氛颇为诡谲,时不时有人互换眼神,怕是要发难的前奏。
他的目光幽幽地定在尚书右仆射叶明启的脸上,只见他看似神色如常,却目光飘渺,脊背僵直,想起与自己同科,备受贺鞅看重的叶胥朝,他突然有个猜想,这位怕不是要劝进了吧?
果然,待朝中大事说完后,那叶明启忽而上前一步,欲言又止。
贺鞅是个急脾气,往常若有这种情况,多半会急不可耐地让那人快说,今日却扭扭捏捏就是不开口。
轩辕曜也不着急,跟着装傻,看着手掌心纹路,想着哪日请笃信道法、在钦天监任职的广陵侯沈勋帮自己算一算姻缘。
“陛下,臣有事启奏。”虽有些冷场,叶明启还是忍不住开口,“贺府满门忠烈,如今贺熙朝大人即将远赴边塞,身上却连个爵位都无……”
轩辕曜本以为他会为贺鞅讨要九锡,想不到却是要爵位的,细思一下,却也说得通。
本朝爵位极其值钱,不降等袭爵的更为罕见。可怜贺家根基太浅,当权了十余年,唯有贺鞘之父因生出贺太后,有一个承恩侯的爵位,传承到贺鞘已经成了承恩伯,到贺熙华便是承恩县子,再往下是承恩县男,也就是说只需再传两代这爵位也就没了。贺鞅因与贺太后隔了一层,却是一个爵位都未捞到。
贺鞅一贯不服气勋贵,此番索要爵位,不仅仅是为了家族昌盛,更是为了出一口多年的恶气。
轩辕曜转身对贺鞅恭谨道:“朕尚未亲政,还请大将军定夺。”
堂下的沈临几乎憋不住笑出来,皇上实在促狭,他不做恶人否了这提议,却也不附和,非逼着贺鞅自己给自己封爵。往大了说,叫做名不正言不顺,往小了说也显得过于利欲熏心,实在让人颜面扫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