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甲(22)
“林太医所虑甚是。”孙熊起身接过了方子,细细看一遍,又递给贺熙华,“大人,近来甚缺药童,横竖如今课都暂时停了,可否请县学里的学生帮着煎药?”
贺熙华自然允了,又凉凉地瞥他眼:“你自己的课业也莫要忘了。”
孙熊干笑一声,又见一旁林杏春神情微妙地看着自己,仿佛是在为这县衙连小吏都得悬梁刺股的风气所惊愕,更觉尴尬,便道:“学生去河伯庙看看,若有何不对,立刻向大人们禀报。”
说罢,便逃也似的向河伯庙去了。
河伯庙周边一圈都搭建了临时草庐,安置那些未至膏肓的病人,不断有哀嚎悲哭之声传来,与之相比,河伯庙则安静得可怕,只闻绝望喘息。方圆二里之内,乡民尽数被迁走,只余几个药庐昼夜不息地煎药熬药。
孙熊掩住口鼻巡视了一番,见今日死者比前日少些,心下稍定,便带着几个衙役去茅庐转转,见得病的既有拄杖老朽,又有垂髫稚童,更是满怀愁苦。
“大人。”有个在他身旁帮忙的县学童子突然开腔了,“那是不是严耀祖?”
孙熊顺着看过去,果然见一男子愣愣地坐在草庐旁,手摸着右颈,明显颈部已微微肿大,细看似乎还有脓水。
严耀祖抬眼见是他,下意识地便想躲闪。
孙熊心中约莫猜到他不想让昔日同窗见到他今日落魄之状,却又觉得既然已经碰见,再视若不见地闪身离去显得更目中无人,踌躇一二,还是迈步上前,拱手招呼,“严兄。”
“孙秀才。”严耀祖无力地笑了笑,捂着脖子的手更紧了紧。
孙熊立时发觉印象中还算白皙修长的手已变得黝黑粗粝,心中作悲,“你何时来的?吃穿用度不缺吧?”
严耀祖刚被村中人送来时,就听早些到的人张口闭口孙秀才孙秀才,知晓从寻医问药到张罗吃食,一直是这个孙秀才为他们打点一切,可以说是救命之恩也不为过。可到底又按捺不下心中的嫉妒之情——从前他在县学中读书时,便是这个孙熊吃的最好穿的最暖,住在县衙,日日有知县大人指点,本人也是聪颖异常,在院试中一举拔得头筹。最气人的是,其人可谓天人之姿,纵然布衣襕衫,仍不减蕴藉风流气度。
再看看已沦为乡野村夫的自己,如何不心中暗恨?严耀祖一瞬间恨不得扑过去让他也染上此种恶疾,让他尝尝暗无天光的滋味,可到底仍是强自按捺,后退一步拱了拱手。
孙熊自幼惯了察言观色,其的一举一动自然看在眼里,方才但凡他有任何动作,都会立毙当场,见他到底心存善念,仍是松了一口气,“京城来御医了,已经配了一副药方,之后便会有人给你们送新的药来。”
严耀祖唯唯称是,孙熊看着他皱了皱眉,迟疑道:“令祖母令堂无事吧?”
严耀祖面上流露出一丝痛苦,“祖母不在了,母亲如今一人在家里,也不知现下如何了。”
“也罢,”孙熊想了想,“我没记错,你是汴南村的吧?”
“是。”
孙熊点了点头,并未再多说什么。
严耀祖本以为这是场再寻常不过的巧遇,却不料第二日领粥时,却发觉遥遥站着为大家盛粥,笑中带泪看着自己的,不是母亲又是谁?
可他到底不敢靠的太前,只与老母相对流涕。
“原来我就连品性都比不过他。”他暗自想。
作者有话要说: 小熊为人处世还是和县令学了点的 以前那里会这么细心
第29章 第八章:开阳哗变
林杏春确有两把刷子,用他的方子,不少青壮年已慢慢好转,甚至有些人经他诊断,可以自由归家,百姓自然对他感恩戴德,更有甚者,还要为他立生祠。
贺熙华将百姓的美意转告林杏春时,他先是愣了愣,紧接着淡淡道:“不过是分内之事,大可不必。”
孙熊却留意到他的嘴角几乎是上翘了一天,为人看诊、琢磨药方更是卖力了。
河伯庙的病人送去草庐,草庐里的病人再各自归乡。
这日孙熊正帮忙清点药材,忽而听闻有人喊他,转头一看,竟是大半个月未见的严耀祖,如今气色红润,脖子上的疽也不见了,竟是大好了。
“恭喜严兄。”
严耀祖还之一笑,颇有几分温暖,“此番我能捡回一条命,还是拖了朝廷、知县大人与林太医的福。更有赖孙熊你将老母接来,否则我养病都不甚安心,如何能好得这么快?”
孙熊客气一番,又问:“对了,你母亲呢?”
严耀祖心情甚好,眼中闪着光,“先前王郎中见我识文断字,在药理上也有些悟性,打算收我为徒,现在先在草庐帮忙煎药,待大疫过去了,再继续跟他学医,日后不管是在他的医馆帮忙还是自立门户,都是个好出路。母亲也跟着我留下,家中的两亩薄田,便暂租给邻舍,日后再说。”
想不到他竟有如此际遇,孙熊真心实意地为他欣喜,“太好了!严兄真是因祸得福,日后在县城里,若是你想再回县学也容易。”
严耀祖眼眶都红了,“多亏了贺大人,我才能去县学读书,多亏了林太医,我才捡了一条命……敢问林太医什么时候离去,我想去当面拜谢。”
孙熊还未来得及回话,就见周俭昌一路狂奔而来,“孙秀才,速回县衙!”
“何事?”当时在养济院逃命时,也未见周俭昌神情如此慌张。
周俭昌在他耳边低声道:“方才北门来报,有两三百名流民叩城门,守城官先是不开,流民便开始闯关了。”
孙熊眼波微动,转头对严耀祖道:“严兄,贺大人恐怕这几日无暇见你了,不如你先去找林太医或是王郎中,之后我再引你过去。”
严耀祖心知有大事,爽快道:“那我先去帮母亲施粥或是帮王郎中煎药。”
孙熊翻身上了孟精,遥遥对严耀祖拱了拱手,便疾驰而去。
到县衙时,除去贺熙华陈县丞,其余六曹也尽数到了堂上。
孙熊在末座落座,看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各抒己见,贺熙华抚着额头沉思。
“孙秀才来的好,”陈县丞知他是贺熙华的红人,见他来了难掩喜色,“这门到底是开还是不开,你有何想法?”
在路上孙熊便已猜到此问,不假思索道:“那些流民是染病了,还是未染病?他们来是为了就医还是求援?若他们染病了,咱们将他们拒之门外,岂不是见死不救,可若是他们是想求援,我们若是贸然出手,恐怕便有干涉他县公务之嫌,大人日后见了郑大人,恐怕面上难看。”
原先开阳的知县郭炎冬伏法后,由县丞郑燎暂代知县一职,临淮诸人与他俱不相熟,难免有些畏手畏脚。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既有百姓求助,咱们将他们拒之门外,不符圣人教义。”
“诶,刘大人你过于迂腐了。你想想,咱们临淮好不容易将这大疫压下,若是他们来了之后死灰复燃,又该如何?”
贺熙华惨白着脸一言不发,孙熊心中担忧,便借为他添茶之机走至他身侧,耳语道:“大人可还好?”
贺熙华缓缓点了点头,孙熊这才留意到他双眼熬得满是血丝,忍不住从袖中取了个小瓶子,取了粒药丸塞到他手里。
贺熙华一滞,目光定定地落在那药丸上。
孙熊目光也是一冷,又为自己的唐突懊丧,更隐隐为贺熙华的猜忌不快。
贺熙华并未迟疑太久,便仰头将那药丸服下,未过一会便觉得熨帖许多,神智乍然清醒起来。
“仓曹,”贺熙华打断一室喧闹,沉声道,“你立即派衙役去城郊,将那几个粮仓全部看好,切勿让流民钻了空子。”
先是满是寂静,随即吓出一身冷汗的陈县丞颤抖道,“大人的意思是,这些流民极有可能是来抢粮的?”
孙熊也瞬间想通了其间关节,以贺熙华之见,也许叩门闯关乃是障眼法,他们真正的目的却是抢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