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甲(33)
自从结识孙熊,周俭昌自觉已经练就了飞腿,忙拍了拍胸口,“秀才放心,哪一次我失手过?”
孙熊点头,叹息,“可惜孟精此番没法带出来,不然你的脚程也会快上几分。”
他躲进船舱,过了半刻便出来,将一封好的信笺交给周俭昌,深深地看他一眼,作揖,“拜托了。”
周俭昌珍而重之地还礼,船一到金陵,他根本没有下船,直接折返回去。
孙熊看着他远去背影,也无心去租赁马车,干脆一路步行向着贡院的方向走去,足足走了三个时辰,走累了便沿途歇脚。一路看那台城烟柳、十里长堤,吴宫花草、晋代古丘,凭吊怀古,心思愈发沉重。
历朝历代,有多少是亡于外敌,又有多少是亡于内患?
当真斗倒了贺党,这皇位难道就高枕无忧了么?
孙熊脑子乱糟糟地想着,当时没了杜显,便无人可以牵制贺党,导致贺党坐大;可若是真的采取非常手段除去了贺党,真的让傅淼这些人得了从龙之功,保不成日后便会出现一个傅党。
他顿时明白了先帝的良苦用心——制衡的精明之处,只是选错了人,才落得处处被动的结局。
若是没有办法立刻扶植什么人与贺党抗衡,那么便只有一途,就是分化贺党,让贺党先内斗起来,皇帝才能坐山观虎斗、稳坐钓鱼台,日后再徐徐图之。若是整个朝堂一团和气,那才是真的可怕。
追杀自己的是什么人?傅淼这些所谓的保皇党,到底保的是自己这个皇帝,还是只是想除掉贺党取而代之?
到了这一步,周遭诸人林林总总,到底谁可信,谁不可信?
他当前只知一件事——以天子之名,保住贺熙华。
孙熊顿住脚步,眼前桨声灯影,耳畔莺歌燕语,自己竟不知不觉走到了秦淮河畔。一座不知名的石桥仿似隔开了两个世界,一边是肃穆清幽的夫子庙,寒窗苦读的学子,还有那天下文枢的牌匾,另一边却是灯红酒绿的酒肆歌台,凭栏卖笑的放荡妓子,还有车水马龙的喧嚣熙攘。
孙熊冷眼看着,忽而有一阵浓艳香气扑面而来,他下意识侧身躲开,果然一块罗帕从楼上飘然而落,一美貌妓子满是轻愁地看着自己,仿佛期待一场才子佳人的幻梦。
孙熊看也不看她一眼,拂袖而去,脚步疲惫而从容。
他一路高视阔步,掠过这逶迤绿水,穿过那迢递朱楼,离了江南佳丽地,终究踽踽步向寥落帝王州。
作者有话要说: 堤坝是别人扒的
掘堤保漕运讨好赵之焕的谣言是贺熙华放的
终于来南京啦 (^o^)/~ 这地儿我熟~
第43章 第十章:凤毛麟角
黄河改道,泗州决堤,整个玄启朝野上下都为此事震动,乃至于往常颇受瞩目的乡试,都显得无关紧要。既是如此,金陵城内各大客栈、城外各大道观庙宇仍被挤得满满当当,穷极无聊的举子们愣是排出了什么江南四大才子、吴中八大骚人、岭南十二星宿,彼此互相恭维吹捧,仿佛各个都是一时之选,莫说举人,就连进士都是囊中之物。
谁也不会注意到一个操着一口汴南口音的官话,沉默寡言,埋头读书的乡巴佬,更不会留意那乡巴佬一直用探究的眼光打量着每一个颇有才名的举子。
直至孙熊走进那窄小的隔间,仍没有周俭昌和贺熙华的半点消息。乡试虽比前朝大大简化,可也需考上足足三天,也不知从里头出来,外面会是个什么景况。
孙熊长叹一声,配合考官搜身查验,当他取出文房四宝时,明显考官的神色有些不对,看清他面容核对文牒时,神情就更为不对了,足足看了七八遍才确认无误。
考官觉得好生奇怪,该名考生一套文房四宝足足能买上五百件他身上的衣衫,而明明长了张天人下凡的脸,却乱发遮面、灰头土脸,可对了文牒,又确实无差,只能说这考生太懂得藏拙,不由得对这考生多上了几份心。
过了半个时辰,考官监考时顺便扫视众考生的卷子,看到孙熊卷面时,禁不住顿住看了许久,转头便去寻主考官。
孙熊目不斜视,心下却是一惊,毕竟各道乡试主考官多为皇帝钦点的朝中大员,而且必是京官,至少也是个翰林学士。若是此时被人认出来……
也该他运气好,主考官佘离春虽是京中的三品大员,但却是今年才到任,先前在巴蜀做了八年的刺史,只在十几年前刚中举时得见天颜,如今哪里能认得出来?
听闻有一天纵奇才的考生,一开始觉得言过其实,可当真看到卷子,才觉所言非虚。
这篇是经义,试题并不难——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
考生点出此为孔圣颂扬先贤即周公的贤明,颂扬周公辅佐幼主的化育之功,在其位时做了哪些堪比尧舜的善政,才得到以至圣先师孔子为代表的后世顶礼膜拜,最后再说自己躬逢圣主,也要忠君爱民,与当世周公一同辅佐陛下成就盛世伟业。
切题还算中规中矩,对经义的理解也是正中题意,论起史来也是头头是道,但真正让人眼前一亮的是此生的遣词造句,不知他是如何能将谄媚阿谀的语句用清丽雅致的文辞落在纸上,让人读了只觉一片赤诚,不带丝毫造作。再加上横平竖直、端正拘恭的馆阁体,仅凭这篇文章就能断定该生定非池中之物。
佘离春定定地看了他好几眼,又仔细将字体和答案记下心中,只待拆卷后比对。
孙熊见是生面孔,早就放下心来,接着心无旁骛地答题。
许是先前陪贺熙华挑灯夜战练就的功底,孙熊答得飞快,除去偶为贺熙华担忧,三日三夜的乡试竟犹如白驹过隙,丝毫不觉漫长。
出考场时,周遭考生各个劳形苦心,有几个还是晕厥了被人抬出来的,孙熊却健步如飞,双目炯炯。
“这位兄台,又见了。”
孙熊转身,就见先前船上碰见那王生站在身后,周围聚了几个年轻举子。
“在下临淮孙熊,见过诸兄。”
王生目光灼灼地看他,“在下姑苏王庐,敢问能否借一步说话?”
联想到先前他在船上言论,孙熊心中已隐约有些猜测,加上实在担忧泗州景况,便故作忠厚地讪笑,“自然可以,荣幸之至。”
几人到了秦淮河边一处小的茶寮,那王庐方低声道:“先前在船上时,孙兄恐怕也听见了,那贺熙华倒行逆施,不惜牺牲两淮百姓来保他贺家的江山,就算此番傅刺史不惜头上官帽将他拿下,也难保太后与大将军不会罔顾天下悠悠众口,将他宽宥。”
孙熊听了这等秘辛,颤颤巍巍道:“你且不要乱说,哪里来的贺家江山,这江山不是天子的么?”
“人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看这贺氏也是昭然若揭,先前杜丞相还在时,尚有所遮掩,如今杜丞相事败身死,再无人能约束他们。现下天子又生死未卜,我看是凶多吉少。”
“所以我等想待放榜之后,咱们南方举子以此为契机,一起去京城哭陵,最好是世祖皇帝的明陵,亦或者是本朝烈祖的肃陵,我在太学待过两年,到时候可以发动太学生一起……”
听得差不多了,孙熊一副胆小如鼠的模样,畏畏缩缩地起身便要走,“我急于归家,便不与诸位论国是了,后会有期。”
那几人见他要走,立时有些慌乱,本觉得他是泗州人,定会因乡党之情慨然加入,却想不到他是如此贪生怕死之辈,又怕他泄密,瞬间团团将他围住。
“做什么?”孙熊惊恐道,“我不会说出去,你们放我走罢。”
“原以为孙兄气度不凡,定也与我等一般,是布衣中的龙凤,想不到却畏权势如虎。”王庐失望道,“你且走吧。”
“那可不行,”另一面相刻薄的考生道,“他就这么走了,谁能保证他不泄密?这事关系咱们身家性命。我看不如取走他的文牒做个信物,待到京师会试再还给他。”
“这倒妥帖。”其余人纷纷应和,王庐虽是踌躇,却也不曾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