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甲(2)
转眼间皇帝十三四岁,可以议亲,转过年来就可亲政。孰料垂帘听政的太后先是让小皇帝再娶贺氏女,遭到拒绝后,也不知是中了什么蛊,竟然假托天象,让皇帝迎立贺鞘之子贺熙华为男后。幸好贺熙华本人并无此意,并以十三岁之龄中了神童试,求了外放,太后才就此作罢。
如今看他,也谈得上风姿熙丽、颜如舜华,不愧当时小皇帝特意挑的女气字眼。
“也罢,看你一路风尘,先下去好生歇着,明日再过来点卯。”贺熙华见他神色如常,便又低下头,继续翻阅公文。
孙熊倒趋退下时微微抬眼,只能看见贺熙华微蹙眉头和苍白面色。
巧,太巧了。
第二日,孙熊按照吩咐,早早起身,用了一碗粥带一个白馍,便去县衙点卯。这县衙算得上清俭,除去六曹和衙役之外,并无多少胥吏,贺熙华更是连个师爷都未养,难怪还得发告示求一个刀笔吏。
“县太爷在堂上断案,无暇顾及你。”不知是不是抢了他小舅子的差事,陈主簿神色并不好看,“这些是大人要你拟的告示,你誊好后,去东南西北四门都贴上。对了,你拟好之后,大人也差不多下堂了,你要记得给他老人家过目。”
孙熊觉得陈主簿着实厉害,至少他自己就没法对那年方十六的县令喊出“太爷”、“老人家”这般的字眼,便只好默默地接过纸笔,“只不知要拟的是何告示?”
“还能做什么,抽调壮丁呗。”陈主簿掸了掸袖子上的浮灰,“也不知咱们太爷是怎么想的,无灾无难的,总是招民夫去挖土方,挖来也不知做什么,就堆在堤旁边,白白浪费银两。”
是要治河么?
“那敢问我该如何拟?每户要出几人,每人有多少俸银?”
陈主簿用看傻子的眼神瞥他一眼,微微一笑,“你自己想,什么事都要上官手把手的教,要你何用?”
从堂上下来,贺熙华便回到衙后的书房处理公务,就见昨日刚招来的刀笔吏捧着张纸站在案前等候。
“不必多礼,坐罢。昨日匆忙,还未来得及问你,你这个孙熊是什么熊?”贺熙华微微点头,一在案后坐下,便饮了一口茶水。
孙熊留意到他喝的不过是民间粗茶,心中禁不住一哂,贺熙华未免简素得有些造作了,“回大人的话,小的的熊是狗熊的熊。”
贺熙华顿了顿,抬眼看他,“可是文王梦熊的典故?”
孙熊尴尬道:“小的在家母怀中时,家母撞见了一头黑熊,那黑熊却未伤人,家母觉得小的和熊有缘。”
“倒是一番奇遇。”贺熙华笑了笑,接过他草拟的那张告示,不禁挑眉,“看来陈主簿这是记恨上我了,竟什么都未与你解释。”
孙熊忐忑道:“小的哪里写的不对?”
“不,你写的很好,以你的才学,考个举人都绰绰有余。”贺熙华取了张空白宣纸给他,“先说说文辞,写这种告示,首先得言简意赅,这些文绉绉的辞藻全都删去,其次呢,乡民能识字都是不错,哪里认得行书草书?你便方方正正地写正楷,字写得大一点,方便老人家。最后,也是最要紧的,便是这告示的内容,这不怪你,是陈主簿未与你说清楚。”
“要乡民去垒土,是为了治河。临淮县在黄河与淮河之间,任一条河发了洪水,临淮均将面临灭顶之灾,故而咱们得未雨绸缪。可这些话老百姓听不懂,他们只知官府要占用他们种地的功夫,抽调他们去挖土,那么自然想讨要相应的报酬。朝廷征役没法优待宽容,可若是咱们自己征用民夫,还是得尽量为百姓着想,别让他们白出力。故而请他们做工,不仅要管饭,每日再给两个铜板,此外,每做一个时辰的工,家中子弟便可在县学听一个时辰的课。你拟个告示,将这几件事说清楚,张贴出去也就成了。”
和趾高气扬的陈主簿不同,贺熙华不仅讲的极细,声音也极轻柔,让人如沐春风。孙熊虽有成见,却也承认,在陌路人眼里,贺熙华应当是个真君子无疑了。
只可惜,他比谁都清楚贺家人的嘴脸。任贺熙华再天衣无缝,在他眼中,也只有造作。
“多谢大人提点,小的这便去改。”孙熊老老实实地重写了遍,细细看了数遍,又巴巴地送去,“请大人斧正。”
贺熙华接过,只见文字通顺,条分缕析地将自己方才所说落在纸上,颇有几分诧异地抬眼看他,笑道:“悟性不错,孺子可教。”
只稍稍删改了几处,便对他道:“你用最大的纸誊抄个四份,再辛苦你跑一趟,张贴一下。”
孙熊誊抄毕,正想出门张贴,就听贺熙华道:“后院有头骡子,平日里送信跑腿,你都可将就着用。”
“是。”孙熊默默去了后院,看着那头温顺吃草的赤褐色骡子,一时间说不清心中是个什么滋味。
既来之则安之,如今虽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可这粗鄙差使也不是一无是处,既可混口饭吃,又能刺探敌情,若天命护佑还能抓到把柄,且走着看吧,他心中暗暗想。
第3章 第三章:牛马不如
在临淮县衙的日子里,孙熊算是彻底明白何为官逼民反了。
这贺熙华生的好看,做的却不是人事。
工钱发的可观,每月能有两贯铜板,加上包吃包住、无甚开支,省吃俭用两年就可在临淮买个不大不小的院落。贺熙华平日里待人和气,从不会辱骂凌虐下人。
问题就出在作为一个知县,他太过于宵衣旰食了。
孙熊因文采斐然、字迹工整,如今跟在贺熙华身边做些抄录,几乎日日与贺熙华同进同出。无奈贺熙华无家无室、无亲无友,平日里穷极无聊,除去偶然看书作画读读话本外,就没旁的喜好。
孙熊与他整日憋在衙门里,卯时进衙门,办公到午时,歇息大半个时辰继续,到戌时用晚膳,再歇息大半个时辰,再回去抄录,一直到亥时方止。不知道贺熙华这小身板如何扛得住每日埋首案牍近八个时辰,反正他这八尺有余的壮汉已是疲惫不堪。
更惨烈的是,知县大人对他青眼有加,他的吃穿用度与知县大人并无差别,特别是每日在一块用膳,已然成了他最痛不欲生之事。国朝历来外戚奢靡,可贺熙华却怎么都不像个外戚世家的贵公子,反似个苦行僧,整日不是牛肉胡饼,便是馒头白菜,吃的孙熊两眼发绿。回想起来,哪怕先前四处奔逃,还能时不时买点烧鸡配酒,这日子反倒过的江河日下了。
沽名钓誉,这贺熙华学的怕不是王莽?
“孙兄。”贺熙华悦耳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本官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讲不当讲。”
不当讲!
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孙熊深吸一口气,仍恭恭敬敬道:“敢问大人有何吩咐?”
“县学那边最近缺先生,本官便想让衙门里所有识文断字的属僚一同前去讲学……”
“小的才疏学浅,不似各位大人功名在身,小的只怕误人子弟,教坏了好好的童子。”
“无妨的,”贺熙华笑意和煦,“均是开蒙的童子,以孙兄的才学,绰绰有余。”
孙熊讷讷不语,半晌道:“可我这边抄录的差使……”
“见缝插针吧,”贺熙华笑得淡雅,语气却是不容置喙,“可酌情给你加点工钱。这个忙,你不会不帮本县吧?”
孙熊没办法,只能垂首应了。
贺熙华满意地点头,忽而道:“抬起头来。”
孙熊心中骂他多事,依旧缩着头,“小人容颜鄙陋,怕吓着大人,丢了差使。”
“容貌乃是父母所赐,怪不得你。你若为此自卑胆怯,那岂不是不满令尊令堂的馈赠,岂不是大不孝?”贺熙华循循善诱,“故而为了你父母,你也该堂堂正正地抬起头来。”
竟将此事联系到孝道上,何其刁毒。孙熊到底不愿做个不忠不孝之人,便咬着牙抬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