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业十五年(4)
薛行把最后一本练习册塞进去,拉上拉链,连同自己的背包一起往肩上一甩,他惜字如金,匆匆经过摄像机时,才两根手指并拢,一碰前额,说:“再见。”
镜头升高,拍了几秒蓝天白云,再次下降的时候已经到了六秒的宿舍,沈兰茵坐在粉色沙发上,怀里抱着一只圆滚滚的白猫,司徒妍和孙月明一左一右和她挨着坐。
沈兰茵:“大家好。”
三人合:“我们是SIX SECOND!”
沈兰茵穿粉色,司徒妍穿白色,孙月明穿藕荷色,漂亮姐姐们身上的色彩格外和谐
“这是绒绒,我的猫。”,沈兰茵用一根手指抬起绒绒的爪子,向镜头挥了挥,“你们好呀。”
骆漫漫一直认不全这六个人,背单词间隙看了一眼,发现还是分不清:“三个人都是谁?”
周婷说起本命如数家珍:“这是队长沈兰茵,右边是孙月明,主唱,左边是司徒妍,老幺。”
她盯着画面看了一会儿,躺到床上翻滚:“救命!老幺真的好可爱啊!”
司徒妍身材娇小,只有160,日系萝莉的长相,男粉最多。
“忙内对这次获胜有信心吗?”
镜头给了司徒妍一个特写,她羞赧地笑了笑:“我不知道,还是问姐姐吧。”
沈兰茵很自然地接话:“我相信我们会活到最后的。”
她揽过孙月明,三个女孩亲亲热热地拥在一起:“六月十日,等我们!”
背景音乐换成《不死》开场里的那段鼓点,所有人关上行李箱的动作被剪到一起,随着最后一只箱子落锁,后期放了一段月升日落的过场动画,配上一声狼嚎,打出片头——“人狼游戏”。
这档综艺的内容不复杂:人狼游戏中有两头狼,三个能力者,三个村民,节目每期邀请八个嘉宾,随机分配角色,请来的嘉宾多是大势组合的成员,收视率一直不错。这次外景定在杭州,节目组事先租了一栋别墅,离西湖和楼外楼不远,游戏节奏紧张,中间穿插个吃播什么的也甚好。
吴城和杭州只有一个多小时车程,薛行负责驾驶。上车以后,大家睡觉的睡觉看书的看书,只有陆湛拿着企划表反反复复看了好多遍,人狼游戏这档节目的热度不低,新晋组合能被邀请已经是天大的运气了,但他多少有些顾虑。
薛行一直注意着陆湛的举动,趁他发呆的时候说:“沈兰茵,孙月明,司徒妍,都是六秒的成员,打歌期撞上已经很尴尬了,这次又要一起录节目,还是玩狼人杀…今年犯太岁了不成。”
综艺是圈粉神器,陆湛想带着成员多刷脸,沈兰茵肯定也这么想,人狼游戏实行淘汰制,被杀或被投票就要离场,也就是说,越早被淘汰,曝光率越低。
SAUDADE面临一个两难的困境:太早出局圈不到粉,认真玩游戏又难免触碰到六秒的利益。都是在一个圈子里混的,六秒人气高资历老,队长沈兰茵更不是省油的灯,得罪她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我就是担心这个。”,陆湛叠起企划表,一脸阴云,“经纪人怎么说?”
“他只说了三个字,”,薛行伸出一根手指,然后加到三根,干巴巴地道,“多,露,脸。”
没办法,星河实在太穷,穷疯了,多露脸演出费就多,公司分到的自然也多,上头才不管艺人私下的关系怎么样,反正有了过节也不是他们受委屈。
“别人倒还好,我就是怕这位。”,陆湛指了指戴着耳机打盹的蜷川,“他和沈兰茵两个人,新仇旧恨一样都不缺,万一被观众看出来了怎么办?”
刚出道的艺人如果背上不尊重前辈的黑料,那么他们五个人算是都完了,不是陆湛不信任蜷川,而是他和沈兰茵的过节由来已久。
薛行原定是SOLO歌手出道,练习生时期和蜷川不熟,所以毫不知情:“他和沈兰茵到底怎么了?”
陆湛见瞒不下去了,只好实话实说:“沈兰茵的现任李郁,以前和他也有一段。”
薛行想到一件旧事,大惊:“那他岂不是…”
“对,我以为你们都能看出来。”,陆湛道。
薛行忧心不已:“蜷川他…”
蜷川莲睡眼惺忪地摘下耳机,听到自己的名字,下意识就问:“啊?我怎么了?”
陆湛和薛行心道不好,立马看向两个不同的方向,像偷偷做坏事被发现的小学生。
蜷川莲看了看窗外的景色:“是不是到江干区了。”
陆湛:“对,你怎么知道?”
“来过杭州。”,他埋下头,一点点撕着中指上的倒刺,“薛行,到前面那个路口,能放我下去吗?我想去个地方。”
薛行的第一反应当然是拒绝:“可是明天就录节目了。”
面包车在红灯前停下,蜷川莲叹了口气,趁人不备,拉开门锁,从车上跳了下去。
“蜷川!”,陆湛腾得站起,忘了自己在车上,头撞到车顶,“啊!嘶…”
蜷川心里默默说了声抱歉,他走在人行道上,似乎很清楚自己要去哪里。
红灯变成绿灯,前面的私家车还是一动不动,薛行咬着牙,用拳头狠狠地撞喇叭:“该死。”
不一会儿,蜷川瘦削的背影就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卞云一觉醒来,把眼罩拉到额头上,看到座位空了一个,口齿不清地问:“怎么了这是…”
陆湛把他的眼罩拉回去:“不关你的事,继续睡觉。”
转而安慰薛行:“算了,由他去吧。”
蜷川莲一直是队内最自由散漫的那一个,除了和大队一起必要的练习,其他时间一概独来独往,出道前那段时间,所有人的脑子里都紧紧绷着一根弦,恨不得住在练习室,只有这位该吃吃该睡睡,平时的娱乐活动一样没耽误。
最最让人不解的是,蜷川对表演内容相当熟悉,飞一样的走位看一遍录像就能消化,对节奏的掌控也是队内最佳。《冷夏》最后有一段三段高音,薛行负责最后一段,刚开始他不适应舞蹈强度,高音唱不上去,每次都是蜷川帮他唱的。
陆湛将蜷川的表现归咎于他八年的练习生生涯,蜷川十岁进公司,练习歌舞,寒暑不辍,这样想来,似乎这一切也是寻常。
蜷川走在昏暗的暮色里,小吃街上的招牌杂乱,横七竖八地立在头顶,灯箱大多蒙上尘埃,色彩浑浊而沉重,偶尔有私家车从他身边缓缓驶过,碾压地上的包装盒和食物残渣。
现在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他站在小吃街的入口,却抬起手,往手心轻轻哈了一口气。
哈气的动作仿佛是个信号,记忆深处的片段得到信号,从漫长的睡梦中苏醒过来。
李郁把他的手放进大衣口袋:“冷就说。”
因为手在人家的口袋里,蜷川不得不紧紧跟着李郁:“好,下次记得了。”
李郁故意把步子迈得很大,蜷川只能一路小跑跟着,像一只蠢萌的仓鼠。
往前跑了一段,李郁脸上的笑意终于藏不住,刮了刮他的鼻梁:“小朋友。”
蜷川据理力争:“我都十六岁了!”
李郁:“十六岁也是小朋友。”
蜷川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往他身前一横:“那你还给我看《情迷平安京》?”
李郁一时词穷:“你…”
蜷川扬起脸,面露得意神色,李郁笑骂一声,假装伸手要打他,蜷川也不躲,眨巴着一双大眼睛等在原地。
李郁怎么忍心真打,用手垫在蜷川的脖子后面,把他拉到自己身旁:“混小子…早知道就不带你看了。”
《情迷平安京》是一部中日合作的电影,里面有不少激情戏片段,删减后才上了国内院线,蜷川求了李郁半天,李郁才答应给他看一刀未剪的版本。
电影背景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日本战败,一夜之间失势,军方紧急召回潜伏在中国的细作,派了一艘名叫平安京号的轮船在港口接引。
女主角北村忍是一名细作,上船后,她偶遇少时的恋人藤原祐司,两人都明白,这是一段有去无回的旅程,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北村和藤原终于坦诚相见,他们回顾相识相知的岁月,感叹自己被战争蹉跎的一生,最后不带一点遗憾地,手牵手向世界挥别。
李郁扮演的角色叫高丰羽,是北村忍名义上的丈夫,北村回国前,为掩人耳目,亲手开枪射杀了他。北村以为她不爱高丰羽,却在和藤原相认后频频出现幻觉,有时候,她说着说着话,眼前的藤原就会变成高丰羽,轮船越靠近日本,这种幻觉就越真实,甚至她在和藤原**的时候,也差一点叫错了名字
在影片末尾,轮船靠岸,天际出现了一抹鱼肚白,北村忍双手反绑,跪在甲板上,被枪抵着后脑,那一刻,她终于还是想起了高丰羽,那个至死都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何而死的男人。
《情迷平安京》的最后一段台词是这样的:
“我叫北村忍,三十九岁,大阪人,会说流利的日语和中文,我经常做出不可理喻的事情,我不懂得如何分对错,我也很少对别人感到抱歉,但是一个人除外。”
这时,画面转暗,枪声响起,在一片“大日本帝国万岁”的绝望呼喊中,夹杂着北村忍微弱的声音。
她说:“高丰羽。”
《情迷平安京》的口碑一般,轮船的设定也被指责过度模仿《泰坦尼克号》,大部分观众都是奔着藤原祐司的扮演者去的,李郁在其中不过是个陪衬。
蜷川莲对他那帅气的老乡没什么感觉,反而很喜欢高丰羽这个角色,缓存了一整部电影,然后逐帧逐帧截取有高丰羽的画面,结果被李郁逮了个正着,蜷川气得三天没接他电话。
那是四年前的除夕夜,李郁带蜷川去杭州吃柴火鸡,店里很暖和,老板很热情,李郁负责干活,蜷川负责盯着他看,电视里传来主持人的倒计时,等数到“零”的时候,蜷川扯下半拉玉米馍,稳准狠地塞到李郁嘴里,窗外,璀璨的烟火在空中乱飞,他很高兴,李郁也很高兴,玻璃上映出两张真心的笑脸。
那时候,一切都完美无缺,而唯一的缺憾是,它并不长久。
巫山
到门口的时候,李郁顶起塑料帘子,示意蜷川先走。
蜷川裹着厚厚的羽绒服,笑容和体温同样温暖:“那么好啊?我都不习惯了。”
李郁嘁了一声:“难道我平时不好吗?”
蜷川想也不想就答:“也好。”
说完就一蹦一蹦地过了门,像初春时节在地上找食吃的小麻雀。
蜷川小小年纪就出来打拼,客居异乡,这一行又竞争激烈,为了保护自己,他只能装出少年老成的样子,李郁也是这么过来的,免不了有点心疼,看他和自己在一起不设防的样子,那颗一直吊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了一些。
李郁带着蜷川往停车场走,蜷川却停了下来,他以为小朋友腿短跟不上,刚想等一等,一只手越过他的肩头,夹住他的脖子,猛地往后一拉——
李郁:“干什么?没大没小的。”
蜷川掂了掂脚,毛茸茸的脑袋蹭着李郁的鬓角:“你转过来,我有话要说。”
李郁没转,有一下没一下地掂着车钥匙:“快说吧,外面冷。”
蜷川对他的态度不太满意,但也没办法,一口气把话全说了出来:“今晚的月亮真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