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业十五年(20)
他做着这些无聊的事,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埋下头,小声说:“我们以后别见面了。”
蜷川隐隐觉得,只要声音够轻,李郁就不会听见,后悔了还可以随时收回。
把易拉罐堆好,又开始捡红酒瓶子,忙活到一半,他突然一愣,心想自己这是在干什么?赶紧把刚才摞起来的易拉罐一把推倒,别开头,哽着喉咙说:“刚才差点说成分手了,后来想想也不对,你都有女朋友了,那我们应该早就分手了。”
沈兰茵是李郁见过承受能力最好的女人,她发现自己怀孕后没哭也没闹,答应生下孩子,但是要求李郁绝对保密,不准外传,还提了一大堆附加条件,恨不得借此机会,把未来五年里最好的资源全部收入囊中。
刚才谁也没来,这些酒都是李郁一个人喝的,借酒浇愁,不过如此。
他看着咕噜噜滚到自己脚下的易拉罐,狠狠心,对蜷川说:“好,既然有你这句话,那我择日就和她结婚。”
蜷川冷着脸道贺:“祝你们百年好合。”
李郁:“再坐会儿吧。”
蜷川挺有骨气,掉头就往外走:“不待了,我买的是经济舱。”
走到自动门边,蜷川骤然停下脚步,心里清楚,一旦出了这扇门,此生此世,就和李郁再也没有关系了。
他还是没能彻底狠下心,奔回李郁身边,从后抱紧了他。
“李郁,我有最后一句话要说,你听好,记在心里。”,蜷川擦掉眼泪,“别管我怎么知道的。”
李郁点点头表示他在听,蜷川舒了一口气,靠在他身上。
“拍《北洋南风》的时候,小心片场的威亚,最好避开所有高空戏,记住了!千万别忘。如果你还想留着你这条命的话。”
蜷川最后紧紧地抱了李郁一下,逃也似地离开贵宾室。
等到蜷川跑得都没影了,李郁才发现,他瘦了很多,骨头硌得后背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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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国人请走这里。”
入关的时候,边防指了指另一边排成长龙的外国通道。
蜷川叹了口气,夹着他的日本护照,径直越过边防走了。
上飞机前,他简单梳理了一下律师给他的信息:邦夫杀了人,六个,他本来只是和那家的男主人有矛盾,两个人一起喝酒的时候起了争执,邦夫失手杀死男主人,被妻子看见,便一不做二不休,犯下这桩灭门惨案,死者里包括三个未成年人,最小的只有四岁,无论从法理还是情理来说,让他吃枪子都算便宜他了。
邦夫的律师建议,将辩护的重点放在他的家庭生活上,塑造一个含辛茹苦抚养孩子长大的鳏夫形象,或许法官看在他尚有一丝人性的份上,会把死刑改为终身监禁。
律师在电话那头唾沫横飞地说了一大堆利弊,最后恳请蜷川出庭作证,讲述一些父子之间的“温情”小故事。
高桥和彦的原话是:“这样的话,再流几滴眼泪,民众一定会买账的。”
蜷川坐在计程车里,不解地苦笑:“怎么会有律师愿意为他那种人辩护啊?”
和彦旁敲侧击:“蜷川先生是您的父亲,您希望失去他吗?”
“我早就失去他了,从我离开家的那天起。”,蜷川把手机放得远了一点,“‘无缘社会’,日本一直都是这样的吧?”
“无缘社会”,意指不以感情作为联结的社会,子女长大离家以后很少再联系双亲,唯一一次见面或许就是在葬礼上,隔着一位黑衣入殓师,一个念经的和尚。
和彦有点急了:“不管怎样,请先和我见一面!”
蜷川把手机放得更远,扭过头,盯着发光的屏幕:“信号不好,不说了。”
对计程车司机说:“去歌舞伎町。”
歌舞伎町里多的是各种风俗俱乐部,什么性向都有,夜里挂出各自的招牌,连成一片鲜艳淫靡的人间灯火。
蜷川走进一家名叫“一辉堂”的和式建筑,身着和服的清秀少年走上前来:“两位是一起的吗?”
他下意识转过头,发现身后有个戴着鸭舌帽的男人,习惯性地否认了:“不是…”
蜷川还没来得及辨别这个男人是不是狗仔,他就粗暴地越过蜷川,扎进左手边的第一间包房里。
少年还没遇到过那么没礼貌的客人,对蜷川尴尬地笑了笑:“那请跟我来。”
“一辉堂”的内外装修全部仿照江户时代风格,用灯笼代替现代化照明,底楼有十几张矮几,不同的客人分桌而坐,表演用的舞台在正中央,地势略高一些,用四条水渠隔开,水里铺了一层细沙,反射出淡金色的光。
墙上挂着一件深蓝和服,一把三味线。
和服所用纹饰是神奈川的浪花图案,蜷川看浪花的形状眼熟,思绪飘回四年前的那个中秋,李郁送来的包裹也是用这种图案的纸包的。
他坐下挂着和服的那面墙下,要了酒和炸鸡块,二话不说先把自己灌得半醉,看到身边坐着一个男人,身材和李郁相仿,也不想挑了,扑上去,举起酒杯凑到他唇边,操着一口普通话耍流氓:“我好喜欢你啊…”
男人很配合地喝完了杯子里的酒:“别闹了,我待会儿要开车。”
很有求生欲地补充:“我也喜欢你。”
蜷川一愣,心想高级风俗场所就是不一样,怎么还有精通外语的,转念一想,会外语的更好,愈发入戏起来,缠着他不肯让他走:“不行,你再陪我一会儿。”
说完从盘子里拣了一块“炸鸡块”,其实是柠檬,叼起来就要喂给男人,他的牙齿磨着柠檬的果肉,果汁在口中爆裂开来,刺激得唾液分泌,不断从嘴角往下淌。
男人不但没有拒绝柠檬,还一下下舔舐着蜷川小巧的下巴,五指插进头发里,习惯性地往下梳去……
咦,他的黑长直呢?
段明璋低头一看:“卧槽?”
蜷川莲:“卧槽!”
上完洗手间回来的涂山:“卧槽?!”
三声国骂一声高过一声,涂山把段明璋拉到身后,打量这个醉醺醺的年轻人,也没看出来他到底是哪国的,遂道:“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
“绵绵的青山脚下…”
涂山打断了蜷川的本能反应:“行行行,知道你是自己人了。”
检查完段明璋没有缺胳膊少腿,先小惩大诫地在他后腰上拍了一下,对蜷川道:“你们刚才干啥呢?”
蜷川无辜:“我以为他是牛郎。”
段明璋更无辜:“我以为他是你。”
“啧,你是不是又皮痒…”,涂山作势要揍他,然而最后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地点了两支烟,一支给自己,一支给段明璋,两人无言对视,发现在尼古丁和焦油的烘烤下,再好看的皮囊也松垮下去,涂山并非长发飘飘的江湖浪荡客,段明璋也难为神清骨秀的京城太子爷。
当年的风波平息以后,涂山听从段明璋的意愿,一起搬到日本东京长住,段明璋撞坏的脑袋恢复了一点,最近能想起一些事情了,不过记忆断断续续的,有时候能把自己想起来的复述出来,有时候像一张白纸,状态极不稳定。
老归老,段明璋大脑宕机的时候表情清纯得要命,一点也不比小年轻差,涂山揩完油就不忍心再追究了,一边吞云吐雾一边用眼角打量蜷川:“年纪轻轻就出来嫖,不怕肾虚啊?”
蜷川直截了当地踹柜门:“不怕,我是受。”
“那也不能来这种地方啊。”
涂山腿脚不便,坐榻榻米的时候,想要挪动位置只能上半身用力,段明璋见状,默契地把手给他,让他抓着自己的手借力。
涂山成功挪完位置,继续苦口婆心地教育后辈:“小朋友,看在同一个性取向的份上,听哥一句劝,赶紧回去吧。”
段明璋扶着涂山的胳膊,说:“嗯,而且这位也是受。”
“你是不是欠!揍!”,涂山很有节奏感地在段明璋肩上捶了两拳,后者闷声发笑,换了另一边肩膀,问,“要不要再来?”,看上去针锋相对其实根本就是在调情,无形中又撒了一大波狗粮。
蜷川心里更不舒服了:“我爸的官司,明天开庭,我过来放松也不行吗?”
他把邦夫做的事情简单说了说,本想吓退这个多管闲事的陌生人,然而对方似乎更来劲了。
“噫。”,涂山半是惊喜半是疑惑,“你爹怎么比我爹还畜生?”
蜷川:“啊?什么意思?”
涂山眉飞色舞地做总结:“你既不想让他脱罪,又觉得不露面太过无情,是吧?”
“是。”
“这好办,附耳过来,”,涂山得意洋洋地向他勾手指,“我教你。”
涂山在蜷川耳边叽里咕噜了好一阵,连段明璋都没得听,说完后向他邀功:“怎么样?”
蜷川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他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喃喃自语:“我也只能这样。”
喝完后又是一阵晕眩,他昏昏沉沉地趴到桌上,像个没上发条的物件,一动不动。
恍惚中,蜷川听到有人在问:“今晚有表演吗?”
刚才迎蜷川进门的服务生说:“不好意思,明天才有呢。”
客人面露憾色:“啊…太可惜了。”
喝醉以后,蜷川感觉浑身都在嗖嗖往外冒冷气,睡也睡不踏实,摇晃着直起身,一只手撑住桌沿,睡眼朦胧地问:“什么表演啊?”
段明璋:“是三味线,边弹边舞,这里的特色,每隔一天表演一场。”
涂山:“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当然是为了带你来看。”,段明璋给涂山顺毛,“提早做的功课。”
涂山:“那今天没表演你还带我来!骗鬼呢?”
说完借腰力挺直上半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了上去,两个人闹成一团,打情骂俏,再一次深深刺痛了身旁的单身狗。
蜷川轻轻摩挲杯沿:“三味线吗?那有什么难的。”
他把酒杯一墩,在飞溅的水珠里拽下墙上那件和服,往肩上一披,又取下三味线,稍一调音,抱在怀中。
服务生被这顿操作惊呆了:“客人!那不能动!”
蜷川越过服务生,漠然道:“等会儿我会买下的。”
他赤足趟过那条细细的水渠,登上舞台,即兴摆了个开场的姿势,引得台下的客人争相起哄。
“亭皋正望极,乱落江莲归未得,多病却无气力。况纨扇渐疏,罗衣初索,流光过隙。”
这是一首唐代古曲的歌词,蜷川无意中得到的,他看不懂,扔给李郁,后者没过几天就谱了曲子出来,宫商角徵羽,特地按照日本古典音乐的习惯,去掉商音,曲子因此有浓郁的和风。
蜷川在台上跳舞,广袖全部展开,头顶的灯笼被打得旋转摇摆不止,灯影月影交织,他旋舞的瞬间,目光落在陌生的客人身上,情意深重,好像已经和他人痴恋了足足半生。
李郁坐在不易被人察觉的角落里,他第一次发现,原来蜷川长了一双那么多情的眼睛。
他在交织的光影里拨弦:“笛里关山,柳下坊陌,坠红无信息。漫暗水,涓涓溜碧。漂零久,而今何意,醉卧酒垆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