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面前,就只有那张“引鹤声”,和这块已经被砸碎了的阴阳玉璧的另一块。
就像自己佩持着的阴阳玉璧已经碎了一样,这一对玉璧中的另外一块,也已经不复原来面貌。
但是和轩辕恪那块是不小心衰落到地上的不一样,这一块,很明显是涧清亲手砸碎的。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轩辕恪第一次痛恨他对涧清是如此了解,以至于他此时此刻,是如此深切地体会到,涧清选择从容赴死之时,心中刻骨的悲凉。
他好恨,他真的好恨。
恨设计了这一切的崔太后,恨她背后受她操控的五姓七宗和关陇勋贵,恨在这个所有人都明白的阴谋里,逼死涧清的每一个人。
可是轩辕恪最恨的,却还是他自己。
而这些碎玉下面,还有一张诗笺,诗笺上面,还有触目惊心的血迹。
诗笺上写的,是涧清曾经念给他听过的一首词。
“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
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
”
轩辕恪拿着那张诗笺,喃喃念着。
他听过这首词,涧清曾经为这首词谱了曲,教给宫中乐工弹唱。轩辕恪曾经问过宋涧清是在何处听得这首词,宋涧清却只微微的笑,道,这曾是他宋府上养的一个清客所做,其他的,却一概不愿多说了。
而轩辕恪却不知道,涧清在喝下毒酒之后,为什么还会写下这首词。
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绝望、悲恸、毫不犹疑地赴死呢?
这个问题轩辕恪这段时日反反复复想过无数次,每一次想到的时候,他都觉得他的心肺间像是有无数根细细密密的针在无情地扎入他的身体一样。可是在失去涧清之后这种无可比拟的痛苦中,这种身体的极度不适却仿佛变成了隐秘的发泄。好像只有借着这样的痛感,轩辕恪才能在“涧清已经不在了”这样地崩天摧一样的绝望里,找到稍稍可以呼吸的机会。
是啊,涧清已经死了。
这三个月轩辕恪每次想到这件事,都有一种自己深处噩梦的不真实感,可是无论他如何挣扎,都无法从这个噩梦中清醒过来。
守在涧清尸首身边的这三个月,何尝不是他精神受到极大的打击之后,不愿意面对现实的逃避呢?
可是崔太后的话让轩辕恪不得不回来面对现实——若是让几个宰辅将涧清的死定为“畏罪自戕”,那么就算是涧清的尸首,都要埋葬到大启历朝历代安葬妃嫔的陵寝了。
他决不允许!
可是轩辕恪才登基不过十载,青春正盛,他的帝王陵寝才刚刚开始点选,根本没有开始修建,故而宋涧清的棺椁也只能放在地宫之中,等待他的陵寝修建好之后,才能葬在他的棺椁旁边。
可是这期间,隔着无法跨越的生与死的鸿沟,以及他要独自一人熬过去的,漫长的几十年的岁月。
而从失去涧清的那一刻开始,轩辕恪就明白,这无尽的岁月,是他这一生中,再也不能离开的无间地狱。
这就是他在自己的帝位和涧清的性命的选择中,抛弃了涧清所需要受到的不能逃脱的惩罚。
他原以为等宋氏一族的事情一了之后,再细细和涧清分析其中利弊,等他在朝中培植的势力足以和五姓七宗抗衡之时,再为宋氏洗清这冤屈。他和涧清之间,便可以回到从前了。
只是他未曾想到,崔太后居然如此不肯放过。只是他已经忘记,涧清是如何性烈如火,又怎会愿意蒙受这样的不白之冤。
所以如今,轩辕恪落得只能和锦囊之中这两块碎玉在寂寂长夜中相伴——
都是他罪有应得。
夜已深,侍立在一侧的近身内侍还是忍不住出言轻声劝慰道:“陛下,时候不早了。您该安歇了。”
若是换做旁的帝王,这内侍或许还会询问一句是否要唤其他妃嫔来侍寝,只是他也清楚,皇后殿下在的时候,这位陛下便从未将后宫那群庸脂俗粉放在眼中。如今皇后薨逝,陛下悲伤过度几欲疯魔,再说这种话,只怕就是不要他腔子上这颗脑袋了。
“你吩咐下去吧。”轩辕恪这话便是让人进来侍候自己盥洗了。那近身内侍松了一口气,使了眼色给守在寝殿外的小内侍。立刻就有宫女们捧着各色用具进来,侍候轩辕恪洗漱。
“你传话给寒牢中的人,让他们好生照顾着邬嬷嬷。她到底年纪大了,又受了这许多波折,现在又被关在寒牢里。若是不好好照顾着,只怕会一病不起。”
近身内侍自然是恭顺应“是”,退下时心中还是在想,陛下到底是重情重义,尽管
这从小就照料他的乳母背着他为太后做了许多事,可是到了这个地步,陛下却还是愿意照拂于他。
内侍在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开了寝殿,去找人到寒牢里传话去了。
而养颐宫内,无论是崔太后,还是她身边那几个贴身的心腹女官们,面上都似乎被一片无形的阴霾给笼罩着。
崔太后心情不豫,宫女内侍们自然都是战战兢兢,连说话都特意放低了声量。生怕一个不小心惹得太后娘娘不快,就会被扔去慎戒司服苦役。
好在崔太后也不是个喜欢牵连无辜的人,她面色沉凝:“邬嬷嬷找到了吗?派去打探消息的人发现了什么?”
她身边的女官忙回道:“回禀太后娘娘,去找邬嬷嬷的侍卫们传来消息,说邬嬷嬷住的地方没有什么挣扎的痕迹,也就是说,要么邬嬷嬷是自愿跟他们走的,要么就是直接被灭了口……”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想来也知道,邬嬷嬷身为陛下乳母,又一直在衍庆宫照顾陛下日常起居,谁又敢无缘无故去要了她的性命?如今,便只有是被人带走的一种可能性。甚至,带走她的,很有可能就是被陛下派去的人……
她越想越觉得害怕,偷偷抬眸看了一眼崔太后,见她也是一脸凝重。
“好了,”崔太后看起来还算镇定,“既然事已至此,多想也没用。不如仔细思商接下来的事情。”
话音刚落,养颐宫正殿前便传来宣旨的声音。
“奉陛下口谕,请太后娘娘前往寒牢一见。”
崔太后没有说话,她身边的女官道:“放肆!寒牢乃是内宫中圈禁重罪之人的地方,太后娘娘万金之躯,岂可踏入如此肮脏低贱之地?”
那宣旨的内侍眉眼未动,虽然神态恭敬,但是却依然透着一股傲气:“回禀太后娘娘,这都是陛下的旨意,还请太后娘娘见谅。”
“好了。”崔太后没有多说什么,“既然是陛下的宣召,那哀家遵旨便是。来人,替哀家更衣。”
崔太后到达寒牢的时候,轩辕恪已经等在那里了。
寒牢设在地下,纵使酷暑天气,走进来人也要被里面的寒气刺得一哆嗦。现在已经快入秋,崔太后身上披着厚厚的狐裘,哪怕是走在这囚禁罪人的牢狱里,依然是仪态万方。
在前面低着头引路的内侍将崔太后带到一间牢狱门口,就离开了。而崔太后看着里面跪着的邬嬷嬷,心中对接下来轩辕恪要说的话也有了数。
那邬嬷嬷坐在一条宽凳上,半百的头发凌乱,短短几个月间,面上的皱纹便如沟壑一般起伏,眼睛浑浊不堪,整个人看起来老态横生。而她的手更是看上去像是被外力直接扭断了一样,呈现出一种可怕的形状,让人看了不寒而栗。
“陛下让哀家来这寒牢,为的是什么事情?”哪怕已经到了这个时候,崔太后的神情依旧不急不缓,仿佛这不是关押罪犯的寒牢,而是春日赏景的御花园一般。
哪怕是轩辕恪,也不得不佩服崔太后的定力。
“母后看到邬嬷嬷,难道就没有什么话想对朕说吗?”
崔太后这才像看到面前的邬嬷嬷一样,露出恰到好处的惊容来:“前些日子陛下忽然一病不起,邬嬷嬷和皇后一道照顾陛下,谁知也累病了。哀家见邬嬷嬷年事已高,便赏赐了她黄金百两,让她出宫养老。是谁将她伤成这样的?可是在回乡的路上遇上了贼人剪径?陛下可要好生惩处这些贼人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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