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隐在衣料下的体魄与力量,天然有种令人臣服的威慑力。
而且——
这种冷酷与冷面,也仅是对他和其他伶倌而已。
那日隔着包厢门,他明明瞧见,这位谢氏世子很耐心温柔地给人挑鱼刺来着。
宴饮结束又是深夜。
一行人在楼门口作别,各回各家,谢琅脚步虚浮,似不胜酒力,他饮了一整夜的酒,不似其他纨绔,把主要精力花费在其他地方,如此情状,倒也合情合理。
“世子当心台阶。”
一只素白的手从旁侧伸来,欲要搀扶,被那双寒星的目冷冷一射,顿时吓得缩了回去。
青莲倒也不慌,识趣恢复恭敬姿态,垂目笑道:“那日与世子一道在南厢吃席的小郎君这回怎么没陪着世子?那小郎君,倒很是招人喜欢呢。”
谢琅听出他话中有话,停了步,目光幽瘆瘆压下去:“什么意思?你认识他?”
青莲被他气势所摄,连抬头与他直视都不敢,只垂眸恭顺笑道:“世子言重,世子身边的小贵人,奴家如何识得。但奴家打小眼力好,只要是见过一面的人,一般都能记得。”
“奴家记得,之前这位小郎君,也曾来楼里赴过一次宴,那日……恰好宫中那位大珰刘喜贵也来楼中赴宴。”
“那位刘贵珰素来好那口,不知怎么瞧见了这位小郎君,还特意让我们老板去打听。那位刘贵珰权大势大,举凡被他相中的,没一个能逃得了……”
说到此,青莲又恍然意识到什么,作惶恐状,面色发白道:“奴家失言了。”
对面骤然一声冷笑。
青莲不解抬头。
就见那张俊美摄人的冷面上,满是凌厉不屑。“根儿都没有的东西,连大街上的狗都不如。”
“刘喜贵都做了鬼了,何时还能吃宴。你说的这时间,该不会是他遇刺那夜吧?”
青莲咽了口口水,似惊惧到极致,点头说是。
正思量着,那喜怒不辨的声音再度响起。
“北镇抚的调查记录我看过,若我没记错,罪宦遇害那夜,你就在他包厢里伺候吧。罪宦有没有祸害旁人,我是不知,但罪宦每回到二十四楼吃宴,必要点你,与罪宦扯上关系的下场是什么,知道么?”
青莲思绪急转,想,对方如今是殿前司指挥使,知道些许内幕也不是不可能,终于悚然变色,足下一软,跌落在地。那人便无情的寒剑般矗立在一侧,任由他在冰冷地面上伏着。
“妄议罪宦,是杀头重罪。”
“今日这些话,你最好烂在肚子里。”
“否则,无人能保得了你。”
突然漫起的暴烈杀意,几乎将青莲压得窒息,等再抬起头,阶上空空荡荡,早没了那道人影。
**
“主子可要喝点醒酒汤?”
雍临骑马随侍一侧,隔着轿帘问了嘴。
虽然大部分时间主子所谓的酩酊大醉都是装出来的,可今夜喝的时间格外长,他有些拿捏不准。
“不用。”
谢琅闭着眼,面无表情回了两字,那股寒意,方后知后觉从脚底窜到肺腑里。
他自然不会相信,刘喜贵有胆量去招惹一个卫氏嫡孙。
可他脑中再次不受控制浮起了刘喜贵遇害时,胯.下的异常和心口那道致命伤。刘喜贵心口伤是匕伤,那人也不止一次拿匕首威胁过他,甚至还把他手臂割伤过,摸匕首的动作很熟练,出手也快准狠……可见胆子很大,是不怕见血的。
正常情况下,一个病秧子的确不可能一刀将刘喜贵毙命,可如果是特殊情况呢,譬如那阉竖正意乱情迷,毫无戒备时……
谢琅双手撑在膝上,手背青筋一点点绷起。
如果真是他,他为什么要杀了刘喜贵,因为刘喜贵招惹了他么?
刘喜贵一个宫中大珰,不可能不认识自小住在宫里、备受太后宠爱的卫氏嫡孙,他吃了几个熊心豹子胆,敢去招惹对方?色心再重,还有前程重要么?
只是如此一来,刘喜贵撇下锦衣卫,单独行动的事,倒是可以合理解释了。敢对卫氏嫡孙有不轨之念,无论卫氏、太后都不会放过他,他自然要隐秘行事。
但仍有不合理之处,如果真是他下的手,之后那名主动投案、吞金自尽的富商又是怎么回事?也是他的手笔么?可他一个常年不出门的病秧子,哪儿来的这等通天本事与手段。
那名富商直接将扬州织造局的案子翻出来,刘喜贵直接从受害者变成罪宦,举荐刘喜贵任职的黄纯第一个受到牵连,黄纯与卫氏穿一条裤子。如果这真是一个局,布局者,显然也是冲卫氏去的。他一个卫氏的嫡孙,有什么理由这么做?
还是说,这一切都是他多疑臆想而已。
刘喜贵远远瞧见了人,心生歹意,但打听清楚对方身份之后,便知难而退。刘喜贵的死,和他之间根本没有任何关系。
毕竟,锦衣卫那份堪称详尽的调查记录里,当夜所有和刘喜贵接触过的人里,没有一个人提到他,便是那位金老板也对此事绝口不提。
若刘喜贵真和他有过接触,那位帮忙打听人的金老板,怎么可能忘记这么重要的线索。唯一可能的解释,就是刘喜贵并未下手,这位金老板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不想开罪卫氏,故而对此事绝口不提。
只是此案种种疑点,便又再度陈列在原处,无从解释了。
谢琅抬手揉了揉眉心,忍不住一扯嘴角,想,他这位夫人,身上到底隐藏着多少秘密,可太值得探究了。
次日,临近下值,雍临再度来到值房问:“主子,姚大公子身边的丹青又来了,说今日姚大公子他们打算去小汤山泡温泉,问主子可一道?”
“不了。”
谢琅看了看时辰,直接起身道:“去贡院那边吧。”
雍临这才后知后觉想起来,今日是会试结束的日子,心领神会,不再多问,应了声是,便自去备车。
到了贡院外,车水马龙,果然全是来接人的马车。
被关在贡院里面整整九天九夜,就是再讲究再体面的子弟,也都个个形容惨淡,一脸疲累,唯一不同的是,有人沉浸在终于考完试的喜悦里,有人因为考得不好而心灰意冷,满面颓丧,连吃宴庆祝的心都没有了。
谢琅等了将将半个时辰,才终于等到卫瑾瑜出来。
对方倒依旧一身素袍,淡静无波的模样,出了贡院大门,直接往旁边的车马行走。谢琅看得皱了下眉,直接大步走了过去。
“去哪儿呢?”
听到后面突兀响起的声音,卫瑾瑜顿了下,回头,便见谢琅背手立在咫尺之外。
卫瑾瑜觉得有些意外,但似乎又不是特别意外,笑了笑,问:“怎么?专程来接我么?还是又恰巧顺路?”
离得近了,谢琅方看清他乌眸里掩不住的倦色和颜色过于苍白的唇,所有打趣的话便也咽了回去,道:“上车吧,专程来接你的。”
雍临已经费力将马车驶到近前,两人一前一后上了车。
谢琅例行公事问:“考得如何?”
“还行吧。”
卫瑾瑜直接靠在车厢壁上闭上了眼睛,道:“就是太熬人了。”
还行?
谢琅瞧他这提不起精神的模样,琢磨着这两个字,一时还真猜不出,这是考好了还是没考好。
不过这人心眼多如马蜂窝,就算真考砸了,怕也不会同其他人一样外露,让他瞧出来。
谢琅还想再试探两句,却发现,这眨眼的功夫,人竟已抱臂靠在车壁上,沉沉睡了过去,苍白唇角紧抿着,两扇羽睫静静垂落,在那秀丽面孔上投下两片月牙儿似的阴影。
考个试,竟然累成这般模样么。
到了府门口,人还是未醒,谢琅索性直接把人打横抱回了东跨院,放到床帐里面躺着。卫瑾瑜也不挑,一沾枕头,便保持着蜷曲的姿势,继续面朝里睡了。
谢琅瞧了片刻,怕他睡得难受,直接伸手,帮他把发带解掉了。
这一睡,竟就是一天一夜没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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