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不比青州,一旦开战,所面临的形势,只怕比青州之战还要艰难十倍百倍,世子好歹应该养好了伤再上战场。”
“而且,眼下并不是作战最好时节,青州苦寒,要至少到四月底才能暖和一些,听说那时是狄人战马最为惫懒之时。”
谢琅盯着案上铺展的地图。
这段时间,谢琅无论身在何处,都会随着带着这一副长达数米的西京十三城地形图。
西京十三城已经落入狄人之手整整十年,十年间,无人知道十三城样貌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这是来到青州后,谢琅让孟尧带着一群博文广知的青州书生,在昔日西京旧图的基础上,结合狄人俘虏关于西京的描述,绘制的全新西京地形图。
可惜依旧不全。
因此次随霍烈进攻西京的狄人士兵,有一大部分皆是从西狄王庭过来,对西京十三城的情况并不十分清楚。
谢琅道:“你想不到的事 ,霍烈也想不到。”
“我便要打他个出其不意。”
“这落雁关,我既来了,便不可能空手而归。”
赵元这时在外禀:“世子,甘县令来了。”
稍顷,帘子自外掀开,甘宁一身简朴长袍,走了进来。
“见过世子。”
甘宁拱手行礼。
谢琅抬起头:“甘县令不必多礼。甘县令夤夜来访,不知所为何事?”
甘宁沉默片刻,竟是掀袍,直挺挺跪了下去。
一旁李崖看得一惊。
谢琅眸光却冷了下去,半晌,问:“怎么,甘县令还是不愿给我做军师么?”
甘宁摇头。
“世子有请,下官不敢推托。下官只是有一不情之请。”
“说。”
“西京一战,无论结果如何,都请世子放青州府一条生路。”
空气静了静。
谢琅道:“我说过,不会动青州府一兵一卒。”
甘宁神色不变。
“世子说过不假,可攻打西京,想要增加胜算,就必须有一个坚实的后方。世子于青州有恩,又慷慨解囊,将那一库金银珠宝悉数赠予青州府,就算世子不动青州府一兵一卒,青州,也无可选择地要担起后方之责。”
谢琅笑了声。
道:“甘县令这话我倒听不明白了。若甘县令担心此战惨败,有此顾虑也就罢了,若此战得胜,甘县令的担忧,又从何而来?”
甘宁面部肌肉绷紧了下,道:“青州府只是一艘在风浪中飘摇的小船,既抵挡不住外来摧残,也经受不住太高的水浪颠簸。世子天纵英才,所谋所求,自然也非小小一个青州府能仰视,下官想,世子应该明白下官的意思。”
谢琅盯着甘宁看了片刻,道:“甘县令与我所知道的,传闻中的甘县令,似乎很是不同。”
“不过,甘县令大可放心,无论此战成败,我都给青州府自由选择之权,不让青州府为难。”
甘宁拱手垂目:“下官替青州百姓,多谢世子大恩了。”
青州城里的动静,自然传不到上京。
然而谢琅驻扎在青州,迟迟不肯回朝,更视兵部七道令牌为空气,已经在朝堂上引发轩然大波。且随着时间推移,这场风波非但不见丝毫和缓,反而有剑拔弩张、越演越烈的趋势。
“陛下,依臣看,不如直接派钦差到青州传旨,召逆臣回朝,若逆臣还是不从,便可以抗旨不尊之罪,就地斩杀。”
“李大人说得简单,逆臣拥兵数万聚集在青州,恃功而骄,行事张狂,俨然已不将陛下和国法放在眼中,只派一个钦差过去,能解决得了什么问题?再说,这等时候,谁又敢去担任这钦差一职。”
这话说到了大部分人心坎里,被质问的官员顿时哑口无言。
一片吵嚷声中,户部尚书张茂出列,道:“陛下,依臣看,此事无需太过担忧。”
一直沉默听着众臣争吵的天盛帝终于自御座中抬头。
“爱卿这是何意?”
张茂道:“逆犯和逆犯麾下兵马,归根到底要靠朝廷养着。据臣获悉的最新消息,因为狄人烧杀抢掠,青州城内的余粮,已经不足半月。这么点存粮,如何供养得起一府百姓和数万大军的口粮。只要朝廷断绝了对青州的粮草供应,等到存粮耗尽,逆犯自然只有班师回朝一条路可选。”
“张大人,你此话当真?”
官员们皆露出极度诧异之色。
虽然大部分人都料想到青州存粮情况不容乐观,可没人想到,竟然已经只剩半月数目。
“只靠这么点余粮,逆犯哪儿来的勇气一而再再而三违抗兵部诏令?”
“自然是仗着陛下不了解青州情况,打个信息差蒙骗朝廷。再说了,当初逆犯都敢叛逃出京,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的。如今被张大人窥破底细,倒真只有死路一条了!”
当谢琅与朝廷的拉锯聚焦到了粮草问题上时,朝廷无疑是掌握着主动权的那一方,原本因为谢琅盘踞青州不归而忧心忡忡的世家大族也终于可以放下紧悬的心,高枕无忧。
只是事态发展再一次出乎了所有人意料。
五日后的清晨,一封染血的八百里加急战报再度传到了兵部。
内容很简单:两日前夜里,谢琅率领五千兵马突袭落雁关,再一次大败霍烈于落雁关下,并成功占领了落雁关烽火台。
负责接收军报的是一名年长主事,在看到军报上印刻的「西京」字样时,那官员手颤抖了下,才疾步赶往议事堂,将军报呈送给上峰。
一时朝野皆惊。
一则,落雁关之险,天下皆知,谢琅只带五千兵马便成功占领了关上最为重要的制高点——无论从常理还是战略上来讲,这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兵部甚至第一反应是怀疑这封战报的真假。
然而战报从西京发出,一应规格样式,包括送战报的斥候,都是加急战报的标准规制。
二则,自西京十三城沦陷,这是大渊的军队第一次进入西京地界,亦是大渊第一次以如此直白凌厉的方式向西狄宣战。
无论谢琅有无违抗朝廷旨意,这一战,都足以轰动天下,且朝廷不可能置之不理。
已临近三月底,正是春意萌发的季节,大渊朝堂上却一片肃杀紧张气氛。
凤阁再一次连夜召开紧急议事,商讨对策。只是不同的是,此刻文极殿内,除了文武官员,还坐着诸世家大族的家主族老。
除了首辅卫悯称病未至,其余世家代表人全部到齐。
而坐于正中上首的,赫然是一身明黄龙衮的天盛帝。自从上一次大朝会天盛帝突然在凤阁出现后,皇帝参加大朝会议事,俨然已成了默认惯例。
一般情况下,武将敢越过兵部与凤阁擅自作战,几乎等同于谋反,要立刻下狱问罪的。可谢琅刀锋所指,偏偏是西京。
十年前,因为当即盛极一时的寒门首辅陆允安通敌叛国,西京十三城落入敌虏之手,自那以后,陆允安沦为人人唾弃的叛国罪人,「西京」二字则成为永远印刻在大渊脊梁上的伤痛与耻辱。
谢琅出兵西京,在将刀锋落于落雁关上的那一刻,就已经不费吹灰之力站在了那名为“民心”的至高之地上,朝廷就算再不愿意,也无法公然阻止这场战争,更无法将谢琅问罪。
今日议事主题,便是朝廷是否要顺势而为,给予援兵支持。
因涉及到西京这个敏感话题,气氛罕见有些压抑。皇帝屈指咳了两声,打破沉寂,道:“朕这身子骨不争气,一切都仰仗诸位爱卿拿个主意。国库空虚,边境战火四起,朕虽不愿在此时再起战事,可战事既开,也没有畏战的道理。只是到底如何裁量,还须诸卿一道商议。”
“这还须裁量么?”
一名世家官员首先开口:“边境战火四起,那是敌人主动挑衅,大渊不得不应战。可西京之战,却是逆犯越过兵部与凤阁,擅自出兵。在明知国库空虚、朝廷明令要推迟战事的情况下,逆犯居心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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