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若真是山匪所为,只要找到丢失的银子,便可审明真相。就怕——人祸更甚于天灾啊。”
顾凌洲冷冷道。
杨清心头一跳。
“师父又在怀疑什么?”
“本辅原本还想缓一缓,再与陛下商议革除积弊之法,如今看来,世家已成大渊痈疮,不剜不可。明日一早,本辅便入宫面圣。”
顾凌洲果决道。
又道:“此事本辅已经知晓,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杨清应是。
起身之际,忽看到书案上摆着的长匣和匣中那柄玉尺。
迟疑片刻,道:“弟子听说,师父召集了雨卫来京,可是有何安排?”
顾凌洲面容看不出喜怒:“本辅自有打算,你不必多言。”
“弟子明白。”
“只是,瑾瑜他虽一时糊涂,到底年纪尚小,偶尔误入歧途也在常理之中,还望师父能手下留情,给他一条生路。弟子白日里见他面色苍白,似乎也大病了一场,恐怕心里也不好受。”
顾凌洲没有说话。
杨清恭行一礼,告退。
待室内安静下来,顾凌洲方伸手,拿起了安静躺在匣中的那柄玉尺。
顾氏玉尺,打制方正,棱角分明,寓意弟子应做到品行端方。
而眼下这一把玉尺,边缘却很圆润,而非锋利清晰的棱角,显然是长久摩挲所致。
顾凌洲将玉尺放下,心绪沉重复杂。
次日一早,顾凌洲携奏本进宫,再次到太极殿面见天盛帝。
曹德海握着拂尘,一路小跑迎出来,恭敬行过大礼,道:“阁老来得实在不巧,陛下昨夜在千秋殿彻夜为已故长公主和前线阵亡将士抄写经文,引得旧疾复发,此刻恐怕无法见阁老。”
顾凌洲看了眼紧闭的殿门,问:“陛下情况如何?”
“已经服过药,刚刚睡下。”
顾凌洲收回视线:“既如此,本辅改日再来,吩咐太医院,务必好生照料陛下。”
“是,奴才恭送阁老。”
曹德海垂目,躬身道。
离开文极殿,顾凌洲并未立刻出宫,而是转道来了凤阁。
待进了值房坐定,问值守官员:“今日文极殿何人当值?”
官员觑着顾凌洲面色,小心翼翼答:“回阁老,是……卫大人。”
卫瑾瑜与恩师反目、脱离顾氏的消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而顾凌洲抱病后第一次出现在凤阁,显然是为了查问公务,而凤阁日常文书往来,眼下都是卫瑾瑜这位凤阁行走负责。
官员岂能不忐忑。
“他这两日一直在凤阁?”
“是。卫大人早出晚归,比下官们来得都要早。”
“让他过来一趟,就说本辅有事问。”
“……是。”
官员忐忑去传话。
卫瑾瑜正与几个官员一道整理文书,闻言,点了下头,如常做完手头事,便往值房而去。倒是剩下的官员都面面相觑,颇为担忧地望着西边值房。
毕竟那位阁老出了名的严厉,万一真因为师徒间的嫌隙动了怒火,今日当值的所有官员怕都要跟着遭殃。
自然,他们也不愿卫瑾瑜受责难。
因卫瑾瑜到凤阁任职以来,表现出了出色的工作能力,大大减轻了他们这些下属官员的负担。撇除出身因素,他们十分愿意和这样的同僚共事。
文极殿距离阁老值房并不远,穿过一道长廊就到。
卫瑾瑜以往过去,总会顺手端一盏热茶,今日却是空着手,站在了值房外。
“进来吧。”
里面传来一道平淡声音。
卫瑾瑜在门口停了片刻,才进到值房里,垂目行礼:“下官见过阁老,不知阁老唤下官过来,有何吩咐?”
室中寂静。
顾凌洲抬眼盯着平静站在室中的少年,半晌,喜怒不辨道:“怎么?如今是连声‘师父’也喊不出口了么?”
“下官不敢。”
“不敢?”
顾凌洲视线依旧笔直落在少年身上,轻哼一声,语气含着沉怒:“如今整个上京城都已知道你卫御史与本辅恩断义绝,你还有什么不敢的?”
卫瑾瑜说不出话。
他并不意外,顾凌洲会因为此事心寒动怒。
他只是没有想到,这位眼里素来容不得沙子的恩师,还愿意见他,并当面质问他。
事已至此,卫瑾瑜撩袍,沉默跪了下去。
道:“下官但凭阁老责罚。”
顾凌洲目色一冷,面色不变。
“你如今已不是顾氏门下,又没有犯错,本辅何来理由责罚你。”
“本辅只是想不明白,你究竟为何如此冥顽不灵,就为了一个谢琅么?”
见少年依旧沉默不语,顾凌洲强压怒火,道:“如今的朝局,你应该能看明白,没了顾氏弟子的身份与顾氏庇护,你在朝中将寸步难行,甚至危机重重,为了一个乱臣贼子,当真值得你如此一意孤行,将大好前程断送么?”
“这上京城里,每日不知有多少流言蜚语在大街小巷间流传,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谁人可辨,只要你有悔改之心,本辅可以当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那柄玉尺,本辅也可以当做没有收到过。”
卫瑾瑜缓缓抬头,以意外目光望着这位昔日恩师。
少年面色的确比往日苍白,目中隐有清澜闪动。
而后在顾凌洲极具威慑视线中,以手加额,恭恭敬敬伏地叩首,行一礼,道:“阁老之恩,下官没齿难忘。”
“只是,顾氏弟子,应当如阁老一般,清正,坦荡,有气节,有风骨,可惜,下官并不具备这些美好品质。下官从来不曾身置清溪之中,也从无任何气节风骨可言,故而不敢玷污那柄玉尺。下官只后悔,当日一时贪心,接受了那柄玉尺和阁老的庇护。下官能有今日,皆因阁老赏识与栽培,阁老之恩,下官唯有来世再报,请阁老恕下官不敬不恭之罪。”
顾凌洲便知事情已无挽回余地。
默坐片刻,终是抬手,道:“你下去吧。”
“自今以后,你的生死荣辱,与顾氏再无半分关系。”
卫瑾瑜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方起身离开。
顾忠从外进来,将热茶奉上。
顾凌洲盯着那茶盏,目中恢复冷厉颜色:“你瞧见了,他如今是打定主意要做乱臣贼子,本辅便是再不忍心,也不能心慈手软了。”
“可是阁老——”
顾凌洲闭目抬手。
“这几日让雨卫好生盯着他一举一动,但凡发现异常,立刻报与本辅知晓。”
顾忠被这话中的果决与无情所摄,只能应是。
“听说了么,昨日又有几个书生被抓了起来。”
茶棚下,几个闲汉聚在一起闲聊。
“怎么又抓书生?”
立刻有人问。
说话人压低声音:“你们还不知道么,那定渊王世子占据西京之后,往全国各地都发了招贤榜,招揽人才,凡去投奔的学子,不论家世背景,只要有真才实学,都能得到重用,若是能提出对重建西京有价值的对策和建议,还能得到丰厚的赏金。眼下不少书生宁愿冒着杀头危险,也要往西京跑,希望能大展宏图,施展抱负,这几个书生,听说也是准备潜逃出城,投奔逆贼的。”
“真是要乱了,乱了,先是死了那么多商户,这又来这么多书生上赶着送死,听说京郊还有丢孩子的,这天下莫不是要大乱了。”
“嗐,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你也敢说,快喝茶,喝茶!”
卫瑾瑜坐在最角落的棚子下,听完全程,嘴角轻一扬,从袖中摸出块碎银放到案角,起身离开了。
明棠从暗处出来,紧跟上去。
道:“公子今日难得心情不错。”
“是啊。”
卫瑾瑜一点都不否认这个事实。
“因为他做的比我想象的还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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