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宁仙尊,宁仙尊是另一个人,他是将明,我是将昧。我是宁教授,宁博士,不是宁仙尊。
宁明昧想要说出这句话,可最终他没有出口,而是转为脚步匆匆。
他在后院里听见有弟子们在练剑。在外出差也要勤练不辍,这是他给清极宗带来的卷。为首的连城月在看见他来后收剑,恭恭敬敬地唤道:“师尊。”
“过来。”宁明昧说。
有人迟疑地抓了下连城月的衣角。很显然,他们都看出宁明昧此刻脸色不虞。但连城月依旧老实跟来了。
宁明昧带着他,到了一片荷花池旁。他在石头上坐下,用衣角用力擦眼镜,平心静气。
在他看起来气呼呼的这段时间里,连城月就站在旁边,安静地看着他。
最终,宁明昧把眼镜推上自己的鼻梁。他斜眼看着连城月:“手伸出来。”
连城月将手伸出来。然后他的手心里被放了一把……东北大花色的莲灯。
“师尊,这是什么意思?”连城月看着他,平静道。
宁明昧反手握住他的手,让他握住莲灯:“试试看,看现在的你能不能使用这把莲灯。”
连城月曾经说过自己没办法使用莲灯。可这回他什么反驳也没有,安静地看着宁明昧对他示范。宁明昧道:“你说,你的心是空的。”
连城月点头。宁明昧想了想说:“在使用莲灯时,你想想,你这一世最快乐的回忆。”
“有想追逐的目标么?有想要守护的东西么?有……”
莲灯终于燃起了微弱的光芒。宁明昧不好的脸色也在那一刻如被照亮了般。他嘴唇翕动了片刻,像是在自言自语什么,最后,他道:“那就没有问题了。连城月,你能使用莲灯。”
“是的,师尊,我能使用莲灯。然后呢。”
“等火中火拿到,我把完整的莲灯交给你。你藏了很多底牌是吧?等到那时候,你揭露新月教,你揭露方家王朝,你洗清星火岛,你恢复神剑,你打开天门、借助天门破开那一瞬间的灵气渗透压驱动莲灯,消灭浑沦怪物,我在星火岛上做了几十年研究,已经可以通过黑雾浓度算到浑沦怪物的核心点在哪里,那里就是它的命门,在决战前我会把算法交给你,这一切都是你可以做到的。等到那时候,你和齐免成都是这个世界的英雄,这就是你想要的,对吧?”
宁明昧语速很快,毫不打磕,将一切都交代清楚。很显然,用灵气压差驱动莲灯这件事宁明昧已经构思很久了,如今只是把事情彻底地说出来。
连城月低头看着手中的莲灯。轻微的光彩照亮他的脸。他就在那一刻道:“好的,事情流程如此,那师尊你呢?”
“你不用管我去哪里。”宁明昧冷冷道。
“你要回你那个世界去,这是你的想法,是么?”
宁明昧顿了顿。
“是又怎么样。”宁明昧冷冷道,“我从来都是宁教授,不是什么宁仙尊。在星火岛的时候我就想着要回去的,只是当时钱没拿够,而且还欠几个弟子的毕业证没发。”
“……”
连城月低着头不说话了。这一刻他不ai,也不“哈哈”,更没有装可怜说什么挽留的话、又或是打什么机锋、变什么病娇之类的。可他这样的态度,让宁明昧忽然火大。
他好像从来京城之后,就总是变得很愤怒。
“有时候我觉得你们这里太贪婪了,对我的要求太多了。要新的秩序,要新的目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弱点和贪欲。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要求。一个没完还有第二个,而且动不动就表示失望……你在听我说话吗?”宁明昧说。
连城月仍然握着那把莲灯。可他轻轻道:“师尊,不是这个世界对你太贪婪了。而是……”
“你对这个世界,太愤怒了。”
“……”
就在那一刻,宁明昧听见了风吹过花园的声音。
“师尊,你有过很多想要追求的东西。你想要成为最优秀的学者,你想要拥有十四岁的你求而不可得的研究的自由与崇高的地位,你想要不被前辈理论压制、不为生计发愁,做一个无人可拦的学者,做人上人,做一个获得最高分数的人生执行者、优秀毕业生、执行最优计划、精致地往上爬,做一个让十六岁时的你崇拜的人,建造属于你高塔。而且,你不敢承认,你还有一个希望——你想要姚教授不失望。但你认为,你如果让他不失望,就不能成为你想要成为的那种人。他所说的那种道德高尚的成功学者,只是一个落后于时代的、虚无的尖碑。”
“——高尚和成功,是一对反义词。”
“……你在教我做事吗。”宁明昧最终说。
“不是的,师尊。”连城月摇头,“没有人有资格要求你建立怎样的丰功伟业,没有人有资格要求你建设怎样的秩序,而你也没必要去建设这样的远大目标。我们不崇高,也不高尚。”
“但你很愤怒,师尊。你非常、非常地愤怒。你为这个世界的倾轧愤怒,为自己只能用这样的手段达到那样的目的而愤怒。你为人人将其视作理所当然而愤怒。你更为新月教顶着星火岛之名,最终变成了这样而愤怒。”
——就像你曾为了图书馆下的那声“咚”,感受到烧入骨髓的愤怒。
那年你二十岁。你站在公司代表的长桌对面,你站起来振臂疾呼。你质问他们,挺直了胸膛,想要迎接狂风暴雨,哪怕让他们在你的胸口开一枪——然后,你就可以让全世界看见,你的心脏在跳动。
那年你二十二岁。你站在人人趋之若鹜的实验室你。你对老板发起质问,你要问他科学的殿堂为何成为牟利的工具,你要问他为何明知那人学术不端却还要与他们合作。
那年你二十五岁。你从送别学妹的宴席上回来。你在唱完一首《送别》之后,又唱了一首《夜奔》。最终,你看着异国漆黑的夜色,忽然想起了二十二岁那一年的询问。
其实你早就意识到——这个世界的所有人也早已意识到,那样的询问,有多么的幼稚,多么的可笑。
你还会往上爬。你会压抑着愤怒,往上爬,用他们的方式往上爬。可爬着爬着,你始终没有拥有足够多的力量。模仿他人的方式是最好的镇痛剂。而你怕你爬上去的那一年,你已经忘记了愤怒。
那年你倒在学院的大草坪上,心脏停止跳动。那一刻,你忽然发现,你的心脏不痛了。
而且你好像很久之前,已经忘记,什么是愤怒了。
你忘了。无论是那年吹过“congratulations”的冷风,还是在用刀切开推荐信时,手指上留下的伤口。
而你也骤然想起来。
十九岁那年,你站在警戒线外,你没有看见那具尸体,没有立刻找到任何人质问。你压抑住了那时的愤怒。
二十二岁那年,公司代表没有把子弹射向你,因为他知晓你的无能。你也没能将拳头挥向他,你低头站在走廊里,压住了自己的愤怒。
二十四岁那年,你在所有人离开后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压抑着自己的愤怒,挑灯夜战,想要依靠努力获得更高的成就。可你忘了,你在他的实验室里,你的一切成果,都最终顺着已有的秩序与逻辑,归他所有。
所以——
你没有成功发过火。
你一次都没有。
“你要怀着这样的怒火,回到那个世界吗。在那之后,你也会忘记此刻的愤怒,就像你忘记曾经的愤怒一样。或许你没有忘记那一刻,而是忘记了它的痛,被火烧过的痛。”
那一刻,宁明昧看着连城月,也是在看着他自己。他将自己心里的话,假装用连城月的嘴说了出来。
你回不去了,落下灰尘的走廊,公司代表面前的长桌,人来人往的实验室,属于毕业生的餐桌。即使你回到那个地方,当你向那些十年、二十年后的人发泄怒火,他们只会在多次提醒后,才想起十年、二十年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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