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理所当然的。”
方既明坐在两人对面,点了点头,道:“这趟车是五日前的夜里出的海城,在金陵换了货运,之后照常行进停靠,和其余列车并没有什么两样,照理绝不该出差错。
“但昨天进到齐鲁省境内时,却被突然扣在了鲁南的车站,说城内戒严,要检查。”
“电报是今天中午发来的。同时被扣留的还有三四趟火车,那些大兵一节车厢一节车厢地查,到电报来时,还没有查到他们。但这是早晚的事,最迟明天也就到了。”
“我已经给齐鲁的张奉先拍了电报,还未有答复,不知暴露没有。”
张奉先是占了齐鲁那一带的军阀,他的父亲同方既明祖上有些关系,两人虽立场不同,时常在报纸上骂来骂去,但到底还有些交情。
郁镜之眸光微沉,静了片刻,才道:“先生,我派去跟着火车北上的人,都没有消息传回来。”
方既明一愣:“他们带了无线电报机?”
“带了一台。”郁镜之道。
这话出,便是方既明也知晓这事情里的古怪了。
既然郁镜之派在火车上的人随时都能联络到海城这边,那不该他都收到了消息,郁镜之却毫不知情。
是这消息有假,被人故意传来,还是郁镜之的人遭遇了不测,抑或是别的什么陷阱——还有最令人纳闷的,这批药品物资便是跟在火车上的人都没几个知晓具体,那又是怎么走漏的消息?
难道真就这样巧合,正撞上了鲁南戒严查特务?
偌大的会客厅内,三人不约而同沉默下来,只余茶碗悠悠腾着清香与热汽。
过了许久,郁镜之从沉思中回过神来,道:“此事内里的情形还有些问题,但幸得火车还未过北平,我仍有些人手可动,算不得鞭长莫及。若实在无法解决,我便亲自去一趟。”
“你为这趟车出了海城,岂不是要坐实它与你有关!”
方既明满脸不赞同,语气带上了几分训斥:“若没有查出那些暗中藏着的药品也就罢了,若查了出来,所有人都知道你在这样偷偷摸摸地支援北边,那你前面那些年的事便都是白做了,之前来找我也是白找了。”
“我就问你,你还要不要在海城待?”
方既明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几分,道:“你不像我,镜之,他们知道我是怎么样的人,不会动我。但那些放置在你身上的立场、利益,是不能让你明目张胆地去做一些事的。”
郁镜之没有去反驳这些话,只是道:“那趟车上有中成药与抗生素,若被发现了,先生要如何解释?”
方既明道:“你不要管这些。”
郁镜之笑了下,却不再就此多言,转而说:“先生,除了之前名单上所记的人外,您可还有和其他人说过这批物资的事?”
听到郁镜之话中的怀疑,方既明也并不恼,摇头道:“我知你的意思。但我自接到电报起,便回忆了许久,此事连我家人都不知道,再没有什么走漏之理。”
谈话间,方既明面前的茶碗也渐渐见底了。
楚云声起身倒茶,却忽然在靠近方既明身侧时,闻到了一股似有若无的很淡的油墨味。
电光火石般,脑海中蓦地闪过早起时路允汇报的话语和今日送来的一份份报纸——
楚云声放下茶壶,看向神色一直都相当凝重的方既明,开口道:“方先生,今天的东方报为何是将近中午才开始贩卖的?”
似乎是没料到这位疑似郁镜之挚友心腹的楚医生会有此问,方既明愣了下,才道:“哦,是这样,昨晚负责印刷事情的那名编辑不知怎么回事,印错了一版稿子,幸亏发现及时,重又印了,这便错过了早晨的时间。”
“今天你可不是第一个问的,贺逸秋还着人来问,以为报馆又被封了。”
郁镜之知道楚云声不会无缘无故有此问,他稍作联想,便有了怀疑,不动声色道:“印错了一版稿子?”
方既明点头道:“报纸上的文章你也知道,都是提前一些时候定下来的,排版好,不出什么意外是不会换的。但昨天下午实在是有篇文章,写得极好,我舍不得让它再多等一天,就做主提前换上来。”
“但成美当时不在编辑部,后来兴许是没有看到留给他的字条,或是拿错了,就把换之前的那版印了。”
楚云声和郁镜之对视一眼。
或许不是没看到或拿错了,而是那版报纸在昨天下午前便提前印好了。而这叫成美的编辑,中午之后根本就没有再回去报社。
郁镜之知道,那座公寓被临时租出去的房间,并不是被一名报社编辑租走的。那里出现油墨味,明显是反常的。
而恰好,东方报的一名负责印刷的编辑昨天不在报社。
郁镜之不相信这样的巧合。
他看向方既明,直接问道:“先生,欧洲会议的消息那天,我与您说抗生素之事时,编辑部的办公室内,可有这个叫成美的人?”
方既明猛地抬眼,立刻明白了郁镜之话里的意思。
“去报馆。”
郁镜之当即拍案起身。
事情的线索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忽然便一下子串了起来。
亚当斯的绿鹰,双重身份的盛玥,东洋语,油墨味……在齐鲁被扣下的列车,东方报的编辑,抗生素,中成药……
隐隐地,似有什么要浮出水面。
但楚云声却觉着仍有哪里不太对劲。
比如郁镜之递给方既明那张写着青霉素效果的纸页时,他们两人的对话除了点名了中成药是郁镜之弄出来的之外,并没有直接说过抗生素的事,仅是晦涩简短的交流,就算这名叫作成美的编辑当时就在旁边,也不会知道太多。
但若只是中成药,却也不至于让齐鲁省的人冒着得罪方既明和郁镜之的风险,去扣一趟火车。
这其中总还有些关节,透着古怪。
而想要打通这古怪,楚云声有预感,关键或许就在那名叫成美的东方报编辑身上。
郁镜之带上数名手下,同楚云声和方既明匆匆赶往东方报的报馆。
然而,当三人抵达报馆后,方既明的助手却说刚刚有人来找范成美,范成美从编辑部的后门下楼,和那人出去了。
郁镜之暗道糟糕,拔枪便朝后门跑去。
楚云声紧跟其后,小心地护着后面的方老先生。
几人踩着老旧的木质楼梯还在往下跑时,一声隔得并不遥远的枪声便蓦然传了过来,惊得身后的编辑部里响起喧噪的喊声,方既明的脸色也陡然沉了下来,扶在楼梯扶手上的手掌倏地攥紧。
郁镜之神色一凛,皮靴抬起,一脚踹开后门便冲了出去。
枪声传来的方向是一条少有人经过的狭长弄堂。
楚云声到时,就听见枪声再次响起,郁镜之绕过了弄堂里靠墙倒着的那具尸体,正举枪射击。
弄堂深处的阴影里溅起火花,旋即便有一道模糊的身影飞快闪过,在子弹的追击下,三两下跃过了一面墙,消失不见了。
“先生!”
郁镜之手下的人和楚云声一同涌进来。
方既明也气喘吁吁赶到,一眼便看见了地上的尸体,失声叫了句:“成美!”
楚云声蹲下,检查了下胸口被子弹洞穿的范成美,已经没了气息。
除此之外,范成美身上明显是被仓促翻过的,衣衫不整,口袋都被拉了出来一些零碎的东西掉了一地,全落在了血泊里。
面对方既明投来的目光,楚云声摇了摇头。
方既明苦笑,扶着膝慢慢站起身。
郁镜之在那面墙下停留了一会儿,便朝这边走过来。
他边走,边抬手将衬衫的领口扯开了些,薄薄的热气散出,有细小的汗珠从颈侧落下,滚过喉结,衬得他眉眼间掩都掩不住的凌厉杀气几乎如那热气一般,不受控制地蒸腾起来。
“搜!”
郁镜之冷喝。
周围警惕着的手下有一大半迅速离去,如蛛网一般向四周散开搜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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