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面对两双殷殷切切的、属于父母的眼睛,他不太想去做这样的表演。
“爹,娘,你们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楚云声拉开椅子让楚父楚母坐下,尽量用对待亲近长辈的态度,神情自然地问道。
楚母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对,闻言便道:“是你的同学谈永思,他家的布庄和咱家的药铺搬到一条街上来了,昨天来家里拜访,说起他来租界这边的医院,隐约像是听见了你的名字,又有人告诉他……”
“哎,说这些作甚。”
楚父突然打断了楚母的话,旋即不着痕迹地给楚母使了个眼色,然后对楚云声道:“既然都回海城了,那便回家去,在外面鬼混是怎么回事,还怕你爹我管着你不成?”
“你爹年纪也大了,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家里的药铺你总要管的。前些日子市面上出来了不少药效神奇的中成药,药铺的生意虽说没什么折损,但到底受了些影响,你爹我可不管不动喽……”
楚云声看了楚父楚母一眼,道:“刘二,劳烦帮我打一壶热水来,给我爹娘泡杯茶。”
刘二知道办公室里间还有其他人在隐蔽保护着楚云声,便他走了也没关系,就没拒绝,直接拎起桌边空了的暖水壶,离开了办公室,去打热水。
刘二一走,楚父楚母的表情果然放松下来,只是眼神却又更复杂了几分。
“儿子……”
楚母想要说什么,但楚云声却率先开了口:“爹,娘,我先不和你们回家了。”
闻言,楚父楚母的表情都是一僵,但却好像都没什么意外之色。
楚母满面的愁容再也掩盖不住,捂着脸垂下头来。
一旁的楚父则是拧紧了眉头,侧目朝办公室门口望了眼,压低声音道:“云声,你老实说,你在的这家仁和医院,是不是……那位郁先生开的?”
看来郁镜之前段时间频繁跑医院的举动没有白费,仁和医院和郁镜之的名字牢牢挂上了钩。
这话一出,楚云声对楚父楚母此次前来的前因后果便大致有了猜测:“这家医院,是我和郁先生一同开办的。”
楚母忍不住道:“你不是说想办厂吗,怎么又办起了医院?儿子,你知不知道郁镜之他……”
“你糊涂哇!”
楚父咬牙,气得简直想抬手揍楚云声:“你是什么人,那位郁先生又是什么人!前几日的报纸你没看嘛,你有几条命,还和人家一起办医院!”
“儿子,你之前不是去了北平吗,怎的会和郁先生他认识?”
楚母满眼急色,低声问:“你实话告诉娘,你可是自愿的?还是那郁镜之威胁你,要你为他做事……”
“自愿如何,威胁又如何?”楚父道,“小王八蛋一脚踩了进去,想再出来可是自己能说了算的?我们若想同人家讲道理,那就是螳臂挡车,自不量力!”
“老楚!我们可就这一个儿子!”楚母一把拽住楚父,眼中落下泪来。
楚父沉着脸,缓缓道:“我知道我们就这一个儿子,大不了舍了这份家业……”
注视着面前这对父母,楚云声沉默片刻,慢慢握住两人的手,低声道:“爹娘,你不要急。我不知道你们从哪里听来了什么,但我和郁先生相识已经不短,他并非如传言一般,是个冷血残忍、不讲道理的人。”
“在北平时,我一时不慎,被海城一位同乡坑害,幸得郁先生相救,才能回来海城,再见到你们。仔细说来,他还算我的恩人。”
“我与他合伙办这家医院,也是自愿,想要做些济世救人的事情。这仅凭我的力量很难办到。他欣赏我的才能与理念,便愿意与我合作。这并不是什么威逼利诱,而是志同道合。”
在楚父楚母眼里,原身一贯伪装得好,眼下楚云声自称因才干被郁镜之欣赏,楚父楚母也没有提出质疑。
“可你若是自愿,怎么回来海城了,却还不回家去?”楚母又问。
楚云声对此已备好了说辞,笑了下,便道:“娘,你来时也见到了,医院刚刚走上正轨,病人却不少,人手不足,根本走不开。不光是我,医院里的其他人也都吃住在这儿,好久都没回过家了。”
“并且,在北平算计我的那同乡也回到海城来了,我打听到他和天明会有些关系,怕是会连累你们,暂时也不敢联系家里。”
“我跟郁先生说了这件事,他愿意帮忙,只是还要等我在医院这边忙完再说。”
随着楚云声半真半假的耐心解释,楚父楚母的表情肉眼可见地缓和了许多,虽还有些将信将疑,但至少不再那般反应激烈。
“天明会……”
楚父皱眉沉思着,道:“你说的那同乡叫什么?”
“他自称是叫张篷,字露斋,说是我读私塾时的同学,我却没什么印象。他当时找上我,恐怕是故意让我入了天明会的视线的。”楚云声淡声道。
楚父听罢,沉默许久,才叹了口气,道:“卷进这样的事里,想要独善其身那是难上加难,说是郁先生愿意帮你,却更怕是利用你来和天明会做什么周旋。但那位郁先生名声虽然不好,你爹我却也认识一些客人,知道海城不少老幼院都是他扶持的,还有些常去乡下义诊的医院,也都姓郁……只是做了善事的,却不一定就是善人。”
“倘或那位郁先生真如你所说,有那么几分善心,也欣赏你,那你留在这儿,也未尝不可,总要比家里安全几分。”
“不过做爹的要告诉你,凡事都要小心,不要盲目去信别人。要是真有什么事,觉着过不去,那就回家来,你爹娘这把老骨头了,还怕什么这个会那个会的?总不会连我儿子的命都保不住。”
握着这两只粗糙手掌的手微微用了些力,楚云声垂下眼,梗在喉间的一些话语吐不出,凝出了一些酸涩滋味。
“你——唉。”
楚父看着楚云声欲言又止,最终只沉沉叹了口气。
话已至此,楚父楚母也没了唠家常的心思,楚母又拉着楚云声的手关心地问了些医院的生活,便也不再说什么。
楚云声将二老送到了医院后门,看着两人坐上黄包车离开。暗中已有郁镜之的人跟了上去,既是监视,也是保护。
这插曲虽在楚云声心中留了些痕迹,但既然通知郁镜之,他便也没有太放在心上。只是心头思索,对于楚父楚母的安排,恐怕要尽早提上日程了。
忙碌了一天,医院的一些琐事便算是告一段落。
临下班前,楚云声换了件白大褂,去三楼的隔离病区,观察第二批使用了青霉素的几名病患的情况。
青霉素的临床试验不能假于他人之手,全是楚云声一人来做,花费的时间比较多。检查到最后一个病房时,怀表已经走过了两圈,夜色已深,窗外知了的鸣叫都弱了许多。
楚云声垂眼看着临床记录,推开病房门,还不等去观察病床上的病人,手里的药箱就被一只微凉的手接了过去。
缱绻而又幽凉的淡香,沾着点南方夏夜的潮气。
楚云声略微抬眼。
煤油灯的光线昏沉黯淡,勾出青年昳丽动人的五官线条,现出一种泡在古画里的细致优美。
那张俊美干净的脸侧过来些,凑近了,漆黑的瞳孔里倒映出楚云声冷淡的眉眼,像是一幅专注而又漂亮的风景。
“歇一会儿,我来吧。”郁镜之低声道。
楚云声看着他微动的唇,沉默片刻,没有拒绝,转身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
郁镜之笑笑,摘下楚云声的口罩自己戴上,然后拉开隔帘,走到病床前,喊醒了睡着的病人,开始低声询问。
这不是郁镜之第一次来帮忙,甚至楚云声办公室连通着的休息室里,也有郁镜之一张床,有时候忙完了懒得回去,他也会在这儿歇下。不过,这却能算得上是第一次,楚云声可以不必忙碌,而是安静坐在一旁,看着郁镜之以医生的姿态询问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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