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为君故(218)
正当她有些气馁间,只听头顶又是一声脆响。
“叮——————”
“两千!”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感觉这一声比前一声听起来更为悠长玄远,钻进她的心里面去了。
也许是悠远的磬声起到了引领她进入新的心境的作用,从这以后,她再拜的时候,脑子里塞满的事情一件一件的减少了,就像浓重的迷雾渐渐消散。由少变多,再由多变少,这感觉有些奇妙。
时学谦慢慢不再气馁了,也不再急切了,心底的焦灼感像水波一样一圈一圈平静下去。心头冻结的寒冰也像晒太阳一样慢慢消融下去。
再之后,就什么也没有了,一念也不起,一念也不生,脑中心中,空明一片,一瞬即永恒。
可是,这种境地并没有持续多久,当脑中心中的一切都归于寂静之后,她感觉自己的脑袋里出现了一条裂缝,仿佛灵魂深处的某一个点被掀起了一角,有一些熟悉的影像从里面流泻出来,正是她梦中见到的那些类似的情景。
和以往任何一次一样,一在清醒的的时候回忆起这些事,她便开始头痛欲裂,条件反射的就想停下来。
可是她没有停下来,以往那么那么多次,每次触及到这件事,她都缩回来了,这一次,她不想再退缩了,明明是那么希望自己能想起来、能弄清楚的事情,为什么要退缩呢?!
到这一步,她升起了一股自虐式的倾向,咬牙忍着,不论脑袋有多痛,都发狠不停下来,她越想越深,那条裂缝就越开越大,像是灵魂的另一个位面也跟着被越扯越大,时学谦感觉自己的脑袋要痛到爆炸了。
极度的疼痛带来的是神经性的麻痹颤抖,她的脑袋渐渐发晕了,浑身都沉甸甸的像灌了铅,她越拜越慢,越拜越慢……在旁人看来,她每拜一下,就好像要费老大力气似的,隐隐间在与什么未知的东西作抗争。
那僧人握着小锤,一动不动,在一旁凝神盯着她,最后拜那一下的时候,时学谦的动作已经比电影中放慢动作的场景都要慢了,只见她慢慢的直起腰,再慢慢的栽下去。
“叮————————”
“三千!”
随着这一声响,时学谦感觉自己的灵魂被哗啦一下整个撕开来,有大量的记忆碎片洪水开闸般的从撕开的口子里奔涌而来,一股脑挤进她现在的大脑空间里。
洪水一泻千里,冲毁了一切,这一瞬间时学谦感觉脑袋仿佛被什么东西给击穿了一样,让她再也直不起腰来。
她只能那么俯首在那里,过了好久好久,久到无数的记忆碎片慢慢组合成了连续的记忆曲线……一个个人,一件件事,一份份情,一整条波澜起伏的人生曲线,像一幅拉开的动态长卷,全部展现在她的脑中。
“我,想起来了。”
再次慢慢直起腰的时候,抬头凝视着笑而不语的弥勒佛像,这是时学谦吐出的第一句话。
僧人看见,时学谦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有晶莹的泪珠从眼眶中无声滚落,静静划过脸颊,汇聚到下巴处,再滴落,直直滴进蒲团前的泥土里。
谁也分不清,她这是悲极而泣的泪水,还是喜极而泣的泪水,或许,都有吧。
“施主真是极有毅力的人。”僧人放下小锤,合掌道:“想起什么了?”
时学谦喃喃道:“我的上一生。”
想起了上一生,便连带着也忆起了上上一生,时学谦思索着,整理着脑子里多出来的这些记忆,慢慢道:“我想,我有一点明白了……”她看看那僧人,“你们佛家人所说的,轮回百转,前世因果是什么意思。”【注1】
曾经未了的责任,蔓延到这一世,又结出一个新机会;曾经牵绊的情缘,过于深刻,也流传到这一世再续。【注2】
时学谦忽然一笑,似乎觉得以前经历过的一切奇怪的事情都理顺了。
她有点不好意思的对那僧人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恐怕疯了吧,在这傻傻的拜了三千次不说,还一会儿严肃一会儿笑的。”
僧人摇头:“无妨。师父说过,天下之事,无奇不有。施主还有什么想说的?”
时学谦微微点点头,似是对他的理解表示谢意。
她抬手按住自己心脏的位置,“我现在,终于了悟了一个道理。”
“什么?”
时学谦慢慢站起来,长时间的跪伏让她的双腿有些发麻,勉强才站稳,拍了拍裤脚上的灰尘,缓一缓,又转身看了一眼弥勒佛庄严的金身。
“我终于知道了,我的一生中,本以为是机缘巧合下才偶遇到的那个最重要的人,以及现在这件最重要的事,其实,他们都早已等候我多时了。”
说完,时学谦向他弯了弯腰,“打扰很久了,我该回去了。”
“慢走。”僧人双手合十,在旁边跟着送她。
路过中庭的时候,时学谦见路旁的一处石凳上放着几本小学课本,来的时候心思杂乱,没有注意到这些。
此时看到了,时学谦无意间多瞧了一眼,电光火石间,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她还记得,上一次那位司机说过,这僧人不知什么原因,一直固守着这大漠旁的破庙,多少年来,死活都不肯离开。
又听到那司机聊起过,附近的小学从去年开始就没有支教老师了,而这深居简出的僧人竟然破天荒的主动请愿去那学校代课。
那石凳上的课本,大概就是这个用途吧。
她又望了一眼僧人那双让她觉得在哪见过似的眼睛,思绪飘散开去,顺着就想到了上一次出来时的情景……小学,土屋,白桦林,林子间的儿童,儿童,儿童的眼睛……那个与众不同的女孩儿!
模糊的线索被串联起来了,时学谦脚下一顿,险些要绊倒。
她终于想起来,僧人的这双眼睛像谁了,或者说,谁的眼睛像这位僧人了!
“施主小心。”僧人提醒道。
时学谦转头看了看他,又想到了他方对她才说过的那句“做了错事而被先师削去了僧号”。
出家人做了什么错事足以削去僧号?
无非破戒。
时学谦望着这位年轻的僧人,心下诧异。
她张了张嘴,终是没有说破,只道:“没关系。是我没踩稳。”
这时候,两人已走到外间的门边,僧人替她推开那扇破门,漫天的黄沙便被风裹挟着吹进来,刮得人脸生疼。北风呼啸而过,刮过耳畔,发出呜呜的悲鸣。
外面已是夕阳西下,赤红的夕阳散落在金色的大漠上,从这个方向望过去,再往深处去几百公里,就是太空长城计划项目的秘密基地了。
时学谦眺望着这片茫茫无垠的大漠,不由心想,在这吞噬一切的大漠里,究竟埋藏着多少与刻骨和血泪相关的秘密呢?
恐怕没人能说的清。
有些秘密,无论是以前的,现在的,还是未来的,或将永远是秘密。
时学谦迈出最后一个门坎,僧人也一直送出门外,再次合掌,颔首,“施主走好。”
“谢谢了。”时学谦由衷道谢。
回到车里的时候,司机老葛都快睡着了,边发动着越野车边打哈切,“我说时总工,我还以为你今晚打算住这破庙里呢。”
“久等了,久等了。”时学谦客气的道歉,赶紧拧开水壶喝了两口,刚才在庙里太专注了不觉得,现在一回来都快渴死她了。
老葛听着这声,有点惊讶,怎么才一两个小时不见,他觉得时总工像变了个人似的。来的时候不爱说话,声音也半死不活的,眉头间阴云密布的,整个人没个阳间人的阳气儿,现在竟然还会客套着对他玩笑,嗓子也清亮了许多,眉头也看起来舒展多了。
老葛从后视镜上瞅了瞅时学谦,笑道:“时总工,你是进去和人打了一架解气了吗?”
“啊?”
老葛指了指自己脑门的位置,“你看看你这块,都磕破皮了。”
“啊……”想到刚才自己那一系列举动,时学谦有点尴尬,“我是,出来的时候不小心绊倒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