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为君故(179)
“……有一点吧,不过忙起来就忘了,也还好。”
说到这一句,吴言发现时学谦原本轻松的笑容收敛下去了一点。
她没有追着问下去,而是玩笑似的说:“那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自己选的那个字在一张报纸上有很多很多个,比如‘的’字什么的,那岂不是要数很久?”
“是啊。”时学谦笑笑,“这样也挺有趣的,有时候一个字很少,一会儿就数完了,有时候不巧碰到多的,也会慢慢数。”
“这样不会推后睡眠的时间吗?”吴言问。
“有时候会。”时学谦道:“可是数不完我睡不着的,我会一直数下去,直到数完。”
“嗯,那如果晚睡的话,第二天不会精神不好吗?”
时学谦摇头,“不会的,一投入工作就会自然全神贯注了,而且也只是偶尔晚睡。”
吴言问:“有没有尝试过……没数完就睡下?”
“没有……没尝试过……”说到这,连时学谦自己也感到了自己的一点异常,她突然莫名紧张,补充道:“是这样……吴医生……这是我的习惯,我做别的事也是这样的,一定要做完整才行。”
“嗯,我明白的,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习惯。”吴言轻描淡写的笑道。
她感觉到了时学谦“自御”似的辩解,可是她还不想让她的情绪紧张起来,紧张感容易使她刚打开的话匣子封闭起来。
于是吴言马上换了个话题,“也许明天我也可以试着找份报纸杂志什么的数一数,听起来挺有意思的……哦,看不出来时总工还喜欢《红楼梦》?”
时学谦道:“是,主要是我妈妈生前很喜欢,那也是她留给我的书,走哪都习惯带着。”
回想起母亲,时学谦的表情又慢慢松软了下来。
无言也并不着急,她笑道:“的确是一本好书,时总工,说了这么多,你要不要也喝杯水?”
“哦,好的。”时学谦也给自己倒了杯水。
不像平常在工作时同事们之间语速很快的交流信息,吴言讲话给人一种慢慢地、不温不火的感觉,让人听起来很舒服。
还有她那双堪称神奇的眼睛,你不知道她眼睛的背后在想些什么,她似乎看向任何人的时候都带着一丝探究感,仿佛能将任何人一眼看透。可是当你回望她的时候,对视中,又完全感觉不到压迫,她微笑着,目光接纳一切,反而总能让人升起一种倾诉的欲望。
看着吴言,时学谦不自觉的陷入了对过往的回忆,她想起了母亲,也想起了乔樟。
时学谦重新回来坐下的时候,有点沉默,她端起杯子喝了口水。
吴言发现时学谦握杯子的时候指头有些用力的发白。
这不是她第一次察觉到时学谦有这个习惯,从第一次见面起,吴言就发现她只要是手边抓着什么,指关节都会很重的用力,比如拿着文件的时候,会捏紧文件到指肚发白,开会的时候,手也会不自觉的扣住讲台边缘,使力,按压的指头发白。喝水的时候也一样。
这种无意识的小动作,时学谦自己可能都没发现。
吴言扫了一眼,没什么反应,只是继续问:“你在想什么吗?”
时学谦点点头,“突然想起一些人……很重要的人。”
“很重要的人”,这几个字在吴言的脑子里一闪而过,她又问:“想到他们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来到基地以后,我很少回想以前,工作忙起来就没时间想。”时学谦笑道:“所以也说不清楚……大概也就是哪些平常的感觉吧,怀念啊,思念啊……之类的。”
“还有别的吗?”
“别的?没有了吧。”
吴言提醒道:“比如……会觉得心累什么的,类似于难以言说的感觉,在回想以前的时候。”
时学谦顿了一瞬,仿佛心头被抽动了什么,随后立刻否定:“……没有。”
说这两个字的时候,时学谦眼帘略略微抖动了一下,嘴角的肌肉有一丝后收。
“真的吗?一点也没有?”吴言又问一遍。
“没有。”时学谦还是那个回答。
吴言想了想,慢慢点点头,尽量用她能接受的语气,说道:“时总工,我建议你休息一段时间。”
时学谦的脑子卡了一下,问道:“什么意思?”
吴言道:“初步看来……我希望你可以考虑……嗯……接下来先暂停工作。”
“不可能!!”时学谦蹭的一下站起来。
她觉得吴言的要求简直太荒谬了,“吴医生,我不明白你是从哪里得出这样的看法,就凭你刚刚和我聊那些天马行空的问题?只是问一问我喝不喝水、看什么书、想什么人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就推测我的工作表现吗?”
吴言道:“不只是刚才,这是基于长期以来的观察交流得出的结果,那些也不是乱问的问题,我一直在做合理的分析,我也没有推测你的工作表现……”
一提到“工作”,时学谦又不淡定了,忍不住打断她道:“我的工作状态我很清楚,我现在没有问题!吴医生,你的理由并不能说服我。”
时学谦的语气越来越激动,好在吴言身经百战,比时学谦激动一百倍的患者她都见过,她依然是尽量安抚时学谦的情绪,“好的,如果你需要切实的理由,我也可以告诉你,那就是……从你这几个月来看,我认为你有隐性的应激焦虑症状……”
吴言叹了口气,“而且很严重,时总工。”
时学谦道:“可是我并不感到焦虑。”
“这才是严重的关键。”吴言看了一眼她几个月就迅速变得花白的头发,说道:“如果纯粹是生理性劳累的话,不会在短短几个月内就变成这样,一定是参杂了心理上的高度……自我压迫。”
她本来想用“自我折磨”这个词,考虑到时学谦的接受情绪,又改口换了个程度较轻的词来表达。
时学谦愣了愣,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说道:“这只是工作强度太大,吴医生,下一场实验马上就要开始了,这个时候我不能不在。我实在不明白,您怎么能仅凭一些虚无缥缈的迹象和几根白头发……就断言……我……有病?”
最后几个字时学谦说的很艰难,她不愿承认。
吴言道:“我也正是出于下一次实验的安全性才建议你暂时停止工作的,虽然你一直说自己的工作状态没有受到影响,可是这在行为心理学上是解释不通的……”
她想了想,又道:“容我再多问一句,时总工你在最近工作当中,有时候会不会出现偶尔犯低级错误的情况,类似于口不对心的感觉,本来脑子里想说5,出口却说成了3,本来心里想着一个问题,可是思维不知道为什么就滑过去了,表达出口的时候就换成了另一个问题……等等这种障碍,有吗?”
时学谦说不出话了,吴言的提醒让她终于自我意识到了什么。
她这几个月的确会时不时出现这样的问题,而且最近越来越频繁,有几次甚至指导错了一个小实验,幸亏有别人纠正才反应过来。
吴言见时学谦差不多是默认的态度,就说:“因此,无论是出于个人健康还是团队的今后实验研究,我建议你暂停工作。”
“我……怎么可能不工作……有那么多的问题没有解决……最关键的时刻,我怎么能休息……”时学谦喃喃自语着。
吴言道:“如果你坚持不休息,那我不得不向钟上将出具一份连续三个月以来有关你的详细的心理诊断报告,请他要求你休息。”
“不!”一想到不能继续工作了,时学谦心里泛上来一股密密麻麻的恐慌感,“吴医生,也容我再说一句,我自身并未感到焦虑作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