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里,他妈妈埋怨他的时候,沈振东还在一旁替他乐陶陶地解释,语气骄傲:“男孩子有干劲多么好,你不鼓励,也不要栓着他不放!阿霆,事业重要,身体也不要忘记。”
大学第三年度的末尾,本埠许多投行内的高层校友,通过共同的师长和朋友,开始注意到他大学期间做出的一些投资成绩。那是他利用几年存攒下来的奖学金同兼职储蓄,去搏,去以小换大,慢慢积累下来的成功经验。
或许他们看到他的潜力,断断续续向他抛来橄榄枝。
其中有他的意向目标,他同对方派来的猎头接触过,了解到他没有进一步深造想法,对方立刻同他达成共识,只等他明年毕业,马上就可入职。
以后的日子该怎样过,丰霆几乎可以预料到。朝九晚五,两点一线,接受偶尔的加班,休假时间健身或慢跑,要么和新认识的朋友聚会,喝到微醺,各自回家。
刚开始薪酬一定不理想,通勤大概要吃点苦头,等工资高一点,就搬到离上班近一点的地方。
寂寞的话可能找人认真拍个拖,也可能只养一只宠物,猫也好狗也好,乌龟也不错,偶尔去沈家看望丰姗。
脱离相依为命的母亲,不亚于一种精神上的断脐。
很艰难,很漫长,但再漫长,再艰难,他温水炖青蛙的断脐行动,至此为止,几乎可以提前庆祝,大获成功。
改变他人生计划的是沈宝寅。
沈宝寅十六岁生日当天,沈振东在家里为他准备丰盛的庆生宴。
丰霆当日也在,三个人在家里从六点等到八点,等来前去学校接沈宝寅回家的司机说:“阿寅早和同学单独去庆生。”
沈振东问清他们去的地方,得知是离学校不太远的声色场所,脸立即黑得跟锅底一样,转头就跟丰霆说:“你的母校,你对那边熟一点,去帮叔叔把这个臭小子抓回来,好不好?”
丰霆其实不太想去,觉得沈振东病急乱投医。
他和沈宝寅从四年前,丰姗流产后,至今再也未交谈过一句,天气真好之类嘘寒问暖也绝无发生,和陌生人也没有区别。
而且沈宝寅目前好像变成一个花花公子,同他印象里娇气可爱小孩完全判若两人,他不太愿意和这样的沈宝寅打交道,由他去,只怕会适得其反。
但沈振东很少要求他做点什么,他只好答应。
他在一个露出半边胸口的女人怀里把沈宝寅硬生生拽出来。
那是条有名不夜街,前街灯火辉煌衣香鬓影,后街脏乱污浊,地面上随处可见女人的内衣裤和男人的烟头和安全套,等到天亮以后前门紧闭,才会又焕然一新。
这里楼与楼之间的巷子非常窄,从这栋楼的窗口伸出手,说不定可以同对面楼的住户牵手。沈家的车开不进来,只能停在后街的街口。
沈宝寅全身软得几乎站不住,婴儿肥未褪去的脸蛋和单薄的眼皮全是绯红颜色,四肢纤细又柔软,醉醺醺的很难控制。
丰霆扶也不是,拉也不是,只能把沈宝寅背起来,边避让开地上垃圾,边擎住沈宝寅的大腿,微微躬身,将沈宝寅的身体往上抛一点,好让他不要滑下去。
沈宝寅在中途挣扎过一会儿,骂了好几句脏话,搭在他胸前的手抬起来自下而上掐住他的脖子,像是想来锁住他的喉咙,有点威胁意味,但喝醉了,力气软绵绵的,如果丰霆是个一米六的小姑娘,这个动作看上去更像是调戏。
“别碰我,你要带我去哪里!”
丰霆喉结在沈宝寅的掌心下面滚动一下,安静地说:“我是丰霆。”
沈宝寅看清楚是他以后就沉默了,把手飞快地收回去,在他背上蜷缩了一下身体。
丰霆走了好一会儿,感觉他在自己背上睡着了。
这也太没防备了,随便来个谁都能把他带走。
丰霆有点儿头疼,沈宝寅这么叛逆纵欲,可心智和外表又确确实实还是个孩子,这种反差让他感到非常不舒服,有点儿痛心,又有点儿厌恶。
这个时候,他还只是用怜悯心疼的目光看待沈宝寅。
沈宝寅是另一个世界的人,短暂遇见,永无深交,他一直这么认为。
那天下了雨,路灯落在水洼里,折射的光芒像几簇烟花。
他背着这个瘦瘦的臭小子走了很久才走到窄巷尽头,沈家的车停在路口,司机帮忙打开后座的门。
马上就要完成任务,丰霆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把沈宝寅从自己背上翻下来抱在怀里并且往车里送,这时,一阵带着酒气的呼吸扑在他耳边。
“妈咪,我不知人生这么辛苦……”
含糊不清的,像句梦话。
丰霆愣了愣,低头看向沈宝寅的脸,这个人正紧紧地、痛苦地皱着眉毛,一滴眼泪,润湿了长而密的黑睫,沿着眼睑的线条从太阳穴流下来。
真的是梦话,听力稍微差一点,都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在梦里,他都痛苦不堪。
丰霆的掌心感受到了滚烫的湿意,那一刻,他突然才发现,沈宝寅的沉沦是带着痛意和不甘的,沈宝寅不喜欢这样醉生梦死的日子,可他年纪太小了,也不知道到底要怎样才能释放和疏解心里的苦楚。
那么多的酒精,沈宝寅都不开心,丰霆记得,沈宝寅小时候是一根冰激凌就能哄好的乖孩子。
那次回去,沈家又是一次人仰马翻,沈振东气得要把沈宝寅用冷水泼醒,家里的帮佣七手八脚的把暴怒的男主人拦了下来。
很多人想来帮忙照顾沈宝寅,丰霆觉得他们有点吵,轻声一一拒绝,亲自把沈宝寅放回卧室,然后,静静地把四肢纤长五官也已长开的沈宝寅端详很久。
沈宝寅睡觉的姿势很奇怪的,双腿蜷缩到胸口,两只手紧紧抱在膝盖上,像只在滚水里备受煎熬的红虾,又像在子宫羊水内,一个非常缺乏安全感的表现。
丰霆一直知道,不是每个人都能清楚地救自己于苦海,每个人也只能管好自己,沈宝寅不归他管。
可就是这个冬天的晚上,香港最热闹圣诞夜,耳边隐隐约约可以听到别墅外不知哪条马路的店铺传来的圣诞钟声,一个从不礼拜的虚假信徒,在这天受到圣父召唤,第一次想多管闲事。
盯着沈宝寅柔和无邪侧脸,丰霆面无表情地想,如果钟声在三声后结束,他就考虑伸出手尝试去帮这个小小男孩走出困境。叮——叮——叮。世界安静了。
丰霆松了口气,在关门之前,他转过身,用无人听得见声音说:“生日快乐,阿寅。人生不会总是那么辛苦,我保证。”
沈宝寅无声无息,什么也没听见,不知道睡梦中曾有人对他许下郑重诺言。
沈宝寅向来无法无天,醉过一场,第二天可怜巴巴地朝沈振东哭着道歉,等爸爸原谅以后,生日红包和礼物还是照拿不误,安静几天,又笑嘻嘻地重返销金窟了。
没多久就是那次引发沈振东心绞痛的“三人行”事件。
夫妻两个在商量要拿沈宝寅怎么办的时候,丰霆刚好也在,丰姗说:“不如把阿寅送去专门矫正问题少年的医院,专业人士,做起思想工作一定事半功倍。”
沈振东犹豫了一下,表示不赞同,但也一下拿不出更好的主意,于是提出要带沈宝寅做生意。遭到丰姗的强烈反对。
正在他们举棋不定的时候,丰霆突然抬头说:“香港不适合他,不如让他去国外念书。”
丰霆在这个家里很长一段时间都拿自己当哑巴,第一次插手沈家的家务事,夫妻两个都很惊讶。
沈振东想了想,觉得这个主意很不错。丰姗皱了皱眉,想说点什么,可看到沈振东明显对丰霆表达赞许的表情,最终也没说不好。
沈宝寅很快就得到了这个消息,他一哭二闹三上吊,沈振东马上就心软了,说,不出去那就来跟我做事。
丰姗当然是反对,但是不再提把人送到医院去的事情,大概是知道沈振东很难同意,只说,当然要念书。
丰霆其实一开始不赞同把沈宝寅送到澳洲,太偏僻,说镀金嘛,也不适合学习。
但他已经提过一次意见,再坚持插手,就连丰姗也要怀疑他的用心,而他当时并无能力说一不二,也做不到彻底左右丰姗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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