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姗是在一周前朝圣回来,佣人引着丰霆往大厅去,讲:“太太等很久,一定要你来了才肯叫人上菜。”
丰霆走到大厅,他妈妈正好从沙发上站起来迎他,电视机很热闹地放着一部新上映的电影,同妈妈寒暄的间隙,他不经意被带着喜剧色彩的对话吸引着瞧了一眼电视机的屏幕。
演员都做古时候的士人打扮,其中有个中年男演员的面貌倒十分地眼熟,好似从前打过照面。他还没得及多看一眼,那个演员的片段便过去了,此时正好他妈妈又正好叫他去用餐,因此他也没太往心里去,转身跟着去了饭厅。
席都是好席,每次他返回浅水湾,他妈妈总是整治得像年夜饭。
香脆百花炸蟹钳、花椒竹荪鸡丝炖燕窝、清蒸东星斑、六头鲍鱼扣猪掌、百合炖桃胶……丰霆随意瞥了一眼桌上的八九道菜肴,心里忍不住暗叹,除了最角落那道甜点,这整一桌都是大荤大腥,要是沈宝寅也在这里,一定还没踏进餐厅便被这股冲天的香气给吓晕了。
微微浅笑了几秒钟,他的嘴角突然僵硬住,又缓缓放了下来,恢复了平静。
他也不想时时刻刻都提起这个名字,可是他的心不由他做主,一站在香港的土地上,闻到空气里潮湿的春天气息,他就总是身不由己想起沈宝寅。
而每次一想到沈宝寅,他常常先是感到一种无可替代的幸福和满足,转而想到这个人已经不属于他,心里头就隐隐发痛。
幸好人的自适应能力总是非常强悍,时不时地这般刺痛一阵,他倒也习惯下来,只当自己是大病初愈,留下了个心悸的后遗症,索性这个毛病也弄他不死。
长时间没有见面,他妈妈的话变得多起来,丰霆偶尔搭腔,偶尔沉默吃自己的饭。
丰姗也不在意他的冷淡,继续讲她们太太圈最近热议的奇闻轶事。
做报纸发家的林家,家里有个从小一头卷毛爱同小女孩玩耍的小儿子,这几年都在泰国念书,不久之前同校园里一个本地女仔拍上拖,结果父母不同意,瞧人家门第低,硬生生把儿子从泰国绑回来,强行替他和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孩子订了婚。谁知道这对异国的年轻情人都是痴情种,在男孩子订婚前的一个晚上,他们打了最后一通电话,相约同一时间跳海殉了情,尸体到现在还未打捞到。
讲完故事,丰姗自然而然做了点评,生时无法厮守,哪天洋流或许将他们凑到一起,沉入海底,生生世世倒不必分离。
她这个人,年轻时出演过许多爱情故事里的女主角,又很是受人追捧过一阵,心里其实是很有点浪漫因子在身上的,讲完还有些慨叹,忧心忡忡告诉丰霆:“你要是恋爱,只要女孩子性格乖顺人品优良,妈妈不看重家世背景的。把自己逼上绝路,是软弱之人的做法,你可不要学。”
丰霆不喜欢听现代版梁祝爱情故事,也不太能接受他妈妈自顾自把他想象成一个为爱痴狂的激进青年,不过他也不做什么评论和反驳,只笑笑,径自徐徐进食。
“所以讲女孩子还是要自己强势。沈宝寅那个太太,就很有点城府的……”
乍然听到沈宝寅姓名,丰霆心中猛然一震,低垂的眼睫忍不住颤抖两下。他镇定地舀了一勺桃胶,慢条斯理嚼完,不经意抬眼问道:“他太太怎么?”
见儿子难得搭一句话,丰姗当然是含笑全盘托出。
“都讲她命好,无好出身却靠个争气肚皮做了阔太太。其实那孩子是不是沈家的种也未可知。”
丰霆听了,心里一沉,问:“妈,这些话你是听谁讲?”
像是讲一个惊天动地的秘密,丰姗放轻声音,盯着他讲:“我亲眼看见。”
丰霆心如擂鼓,喉咙干涩几乎无法说话,可他强行调整呼吸,故作不在意,讲:“哦,怎么回事?”
“讲起来也该有半年多,那时他们还未结婚,只是未婚夫妻。沈宝寅那个未婚妻,以前常常和他出现在报纸上,别的不讲,相貌是一等一的人才,我记得她的模样。那天呢,我去教堂做礼拜,那么巧看到那个女人来做祷告,肚子不大,但我一瞧她总是捧着肚皮就看出来她一定已经怀孕。她后头跟着一个男人,离得她很近呢,妈妈一开始以为是保镖,可是呢那个男人又拉了她的手。没过多久,沈宝寅就娶了她进门。那个男人,像个黑社会,也不知道沈宝寅知不知道他这个未婚妻曾经瞒着他在外头有个这样的男人,又知不知道她肚皮里的仔可能别有父亲。他这一辈子,把世界当游乐场,横行无阻,不知道为了男女之事,又会招惹出什么祸端。”
丰霆的一颗心高高悬起,沈宝寅曾经跟他讲过,并不知晓米荷腹中孩子父亲的身份,他不由得追问:“哦,怎么看出来那个男人就是黑社会?”
丰姗想了想,有点嫌恶,也有点畏惧,讲:“衬衣也不好好穿,袒胸露臂,胸口好大一个菩萨像,正常男人怎么会纹个那样大的佛头放心口呢,吓死人啦。”黑社会。观音纹身。……况争。
这个人,居然是况争!
像是有人拿一根长棍重重击向他的头颅,丰霆有一瞬间茫然得无法思考,呼吸困难。
米荷腹中的孩子,竟然是况争的。
沈宝寅,当真对此事不知情?
丰霆霍然站起身,震惊至极,反而整个人有些怔愣恍惚。
丰姗看出了他的不对劲,也跟着站起来,莫名其妙道:“阿霆,你做什么?”
“我突然想起来,公司有件事等我处理。妈,我先走了。”丰霆一刻也坐不住,连外套也没穿,长腿一迈,马上出了别墅大门。
室外冷风阵阵,够冷的,却刚好给他轰然发烫的大脑降了温。
他在心中慢慢否定自己刚才的猜测。
沈宝寅怎么可能不知情,米荷同况争都是他的心腹,他那样一个精明的人,怎么可能被他们两个瞒住。
沈宝寅一定知道米荷和况争的关系。
既然知晓,那么他会心甘情愿迎娶米荷,一定是和况争还有米荷达成了某种共识。
况争一定答应了沈宝寅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重要到沈宝寅宁愿背叛他,也要去做的事情。
可是况争有什么可以拿来和沈宝寅交换的呢?
可以令沈宝寅宁愿和他分开也要瞒住的那个真相,到底是什么?
况争甚至还在监狱里。
是啊,况争为什么会进监狱。
走私,贩毒,还有……杀人。
沈宝寅跟他讲,杀人罪不成立,警察也来问询过他。对了,警察。
仿佛头颅被一道闪电劈过,丰霆急切的脚步突然顿在原地,他终于知道,为什么会觉得方才电视里的演员眼熟。
因为对方,正是当初来到病房询问他的两个警察之一。既然警察是假的,那么那场针对钟完立之死的问讯,就是场骗局。
丰霆额上突然冷汗涔涔。
沈宝寅那日如释重负的神情,真的是因他无罪释放而高兴?
难道不是因为成功骗过了他而感到高兴?
他是一个未定罪的杀人犯,他以为自己不是,可那其实是沈宝寅为他编造的迷局。杀人罪一定要有人承认。既然他可以好端端站在这里,那么是谁做了他的替死鬼?
是况争,是况争为他顶了罪!
作为回报,沈宝寅才会替况争照顾已经怀孕的米荷。所以沈宝寅才不肯告诉他米荷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谁的。
因为一旦他知晓,一定就可以猜到所有来龙去脉。
丰霆的喉头简直哽塞得讲不出话,他痛不欲生地抬手紧紧捂住自己的脸,深呼吸一口气。因他突然发觉,他似乎被蒙在了一个巨大的谎言底下,而他此刻手中就攥着那谎言的一角,只消用力一掀,就可以明了真相。
可他心中竟然有些害怕。
勉力直起身体,丰霆伸手揉了一把被冷风吹得发硬微红的面庞,驱车很快去到警署。
曾经,他不是不想来亲自和况争谈一谈,那还是在他刚出院的时候,可是况争不愿见他,沈宝寅也来劝他,说:“况争连我都不肯见,只肯见律师。他要面子,不会想让朋友看到他那副模样的,好了,你难道比律师还厉害?老老实实养伤,别管这件事了。”他只好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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