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阔海这句话叫江玉堂夫妇心里很吃重,也很矛盾。
活在众人的希望里会很累,你要对得起大家的厚望,你得努力跑,为了追上那个被赋予众望的自己,甚而一刻都不敢歇息。
而江野只是浅浅一笑。
“江野,咱爷们不玩笑。太爷爷正经问你,你正经回答,你可愿入周门门墙?”
“太爷爷要收我做徒弟?”
“我倒是想呢!”周阔海拍拍他脑袋,叹息道:“可是不成啊,我辈分太高,收了你且不说行里人同不同意、骂不骂我,你爸都得管你叫叔,你问问他们乐意么?”
“各认各亲呗,有啥不乐意的。”江野倒是想得开。
江玉堂笑骂了句混账话,大伙都跟着笑。
“太爷爷,咱爷们不玩笑,从我懂事那年就想入周门,就是旁人拦着不让啊。”江野把爸妈带着卷了一顿。
江玉堂夫妇俩拿这孩子没法。
“好。”周阔海转头看汪橙,“汪橙啊。”孩子一脸悲伤地跪在原地,一直没起来。
汪橙心里盘算好了,就是强人所难,就算替母赎罪,他也要跪到周阔海点头。被师门除名是汪雅梅二十年来的心病,这世上除了周阔海,无药可医。
“我在。”汪橙闷声说。
“那就甭跪那儿了。”周阔海说:“来,跪江野旁边。”
汪雅梅的心猛然提到了嗓子眼,不由握紧了李清芬的手。她意识到老头想要干嘛,又不敢尽信。
大家也都明白过来,才看出老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个个激动又急切地看向周阔海。
“我也要把你收入周门,你愿意吗?”周阔海盯着跪在脚边的汪橙。
汪橙心中一震,抬眼看向汪雅梅。
汪雅梅冲他不住点头,眼泪再也止不住。
这是范星芒的儿子,周家班和范星芒之间有多大的仇恨,他竟然肯收汪橙入门!
发生过的事情再也改变不了,这其实是用另一种方式,更好地安慰着汪雅梅。
汪橙还在发愣,江野扯了扯他的胳膊。
“我愿意!”汪橙双目通红望着周阔海。
“好,好孩子。”周阔海满意地点点头。
可羡慕坏了旁边的高格。
高格打心里怕老头,小时候老头揪着他和江野一起练功,这小子怕苦,没练几天就躲姥爷家,小半年没敢回大院。
老头骂他没出息,此后每次见面,高格都免不了讨一顿骂,过年都不曾被饶过。
于是大年三十基本情况是这样的:吃饭、喝酒、骂高格。
孩子健健康康长大也是不易。
高格心有不甘地一步步挪了过去,一咬牙,跪在江野另一侧。
“你添什么乱?”江野惊讶地看着他。
“我也要入周门。”高格没底气地问了句:“不行吗?”
周阔海收了脸上的笑,一脸褶子瞧着瘆人。
“太爷爷。”高格不敢看老头,低着头提心吊胆地说:“我知道我没出息……”
“嗯,倒有个自知自明。”
“我凑个热闹,您不生气吧?”
周阔海仍是绷着脸。
高大柱推了老婆一把,把人推到周阔海跟前。
倪翠萍陪着笑脸说:“师爷呀,虽说高格这小子不成气候,他打心眼里喜欢这个。有一点您不能不承认,孩子懂这行。”
周阔海脸一翻,说:“打小这行里长起来的,耳濡目染,有脸说不懂么?”
倪翠萍:……
高大柱在老头身后对着江野连使眼色带比划,那意思是你上!
又特么是我?我脸怎么这么大呢!
江野觍着脸笑了下,“太爷爷,其实是这样的……”他努力想着高格的优点,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珠子都快转出眼眶了,实在乏词可陈。
“怎样啊?”周阔海嘴上催着,心说把这孩子难为的!
“对啦!”江野一拍大腿,说:“高格别的优点没有,对戏往往有独到的见解,评头论足有模有样,有时唬得我都一愣一愣的,说不准日后周门再出个导演呢?”
“唬人也是本事?”看起来周阔海仍不买账,却又像在故意拿乔。
“哎呦太爷爷,您今天怎么这么难缠啊。”小鬼遇见了老鬼,江野除了撒娇没别的辙,他扶着老头膝盖摇了又摇:“您就多刨坑广撒网,有心插花无心栽柳,到时花收一堆、柳收一拢,万一人将来成才了呢!反正一羊也赶俩羊也放,我们这不就三羊开泰了嘛!”
一番话惹得周阔海哈哈大笑,“三羊开泰,好好好,图他个吉利。”老头又卖江野个人情。
高格大喜过望,还没来及说话,穆瓜三两步跑过来跪地上滑到跟前,差点没闪了腰。
他仰脸叫道:“太爷爷,我瞧您老就四喜临门吧!我虽然不会唱戏,但街舞跳得老好了!”而后冲着江野一甩脸:“桃哥上!”
江野:……
汪橙哭笑不得看着他。
江野想趁着酒劲直接晕倒得了,感觉这帮人比自己能作。他脑袋一歪向后倒去,汪橙配合默契,侧身拦着,他的头便靠人肩膀上了,欲哭无泪道:“我滴天爷呀!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啊!”
周阔海笑弯了腰,一屋子人哈哈哈笑得停不下来。
藏于众目睽睽下的小亲昵,让人说不出的享受。江野也是以酒遮脸,一时靠着汪橙不想动弹。
周阔海是周门第一代弟子,他的徒弟便是再传弟子,江玉堂这一茬儿是三代弟子。
此时江玉堂师兄弟三个各捧了一杯酒,送到周门第四代弟子手中。
江野懒洋洋探出手接过老爸手里的酒,江玉堂嚷他:“没骨头啊跪没个跪相,还赖人橙橙身上了,跪好!准备给太爷爷敬酒。”
江野玩心未泯,捏着嗓子开口就是女腔,对江玉堂叫道:父王呐——
紧接着唱道:谢父王指明路接过琼浆,我还要与橙哥打个商量。
他朝汪橙抛个媚眼,继续唱:橙哥哥呀,你过来,我有话讲啊嗯啊嗯啊那个呀嗨——
把汪橙听得一呆一呆的。
江野涓涓溪流般的嗓音不止清脆,也显着小花旦的妩媚与调皮。
武戏可以打出来,这副好嗓子就是把人打死也打不出来。
汪橙直至此时才真正意识到,江野在艺术上的天赋、这种与生俱来便载进骨子里的东西,叫人可望而不可及。做他的手下败将,心服口服。
汪橙心里既欢喜,又惊羡,还有点骄傲。
“哎这小哼腔甩的呦……”李清芬满脸得意合不拢嘴,问汪雅梅:“怎么样啊你个老花旦不点评两句?”
汪雅梅抿嘴笑着,“听出来啦,真是好。”
周阔海回头白了李清芬一眼,“你教的么?”
“您教的,都是您调.教有方!”李清芬忙说,又忍不住开心:“甭管谁教的,那也是我儿子呀!”
又是一阵笑。
周阔海回身时,几个孩子捧着酒,都跪直了身子。
周阔海抚着长须,满意地瞅着他们,压重了声音缓缓开口:“周门祖训——戏比天大。”
几个孩子点头,齐声说:“太爷爷,我们记下了。”
“当初江玉堂代师收了李逸臣。”周阔海道:“今日我代徒孙收了你们三个。按说师门排名分先后而不论年龄,既然你们一同入门,那便按着年龄排罢。汪橙为先,江野次之,高格再次之,师兄弟日后要相亲相爱、携手共前。”
汪橙江野相视一笑,江野心说,已经很相亲相爱了。高格探着身子给两人挤了个笑脸,叫道:“大师哥、二师哥。”
“那我呐!”穆瓜满眼期盼,盼星星盼月亮似的仰着头看着老头。
“你么……”周阔海笑说:“算我个记名的徒重孙儿。”
“谢谢太爷爷!”穆瓜一个头磕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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