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玉堂为人责任感强、爱戏如命,那时候年纪轻轻就是团里内定的团长接班人,局里的领导也看中他。
正是因此,周阔海师徒二人都对他格外严苛。师弟师妹们一天练功八九个小时,他除了睡觉都在练功房。不免疏忽了自己的感情问题,加之不怎么会安排跟汪雅梅在一起的那点时间,让汪雅梅心生不满。
倪翠萍说:“雅梅这人其实没什么不好,十几岁就成了角,人就显得傲点,脾气也倔点。她当姑娘时候,总喜欢浪浪漫漫的东西,我师哥根本不是那种懂得浪漫的人。”
王芳菲猜了出来:“范星芒这点肯定做的比江团好。”
“那不是咋地,又是送花又是送电影票,这可是那个年代最洋气的事儿!”倪翠萍叹了口气,说:“师哥曾经是出了名的大武生,那阵子师爷师父和师哥爷仨一合计,要复排《长坂坡》......”
“呀!”几个年轻演员都很吃惊,一是这出戏难度太大,如今已绝迹于舞台。更吃惊的是,想不到走路都瘸腿的江玉堂曾是大武生。
倪翠萍说:“长坂坡多难你们都知道,光拔尖的大武生就需要两个才能撑起这出戏。定角会上,范星芒和师哥抢赵云这个主角。”
范星芒没能抢过,他的武生功夫比起江玉堂来还是稍逊一筹,退而求其次,得到了男二号曹纯的角色。
大戏开排,江玉堂更没工夫搭理汪雅梅,他每日不要命的排练,下了班躺床上累得一动不想动弹,和汪雅梅的矛盾就在这个时候爆发。
倪翠萍讲到这里摇摇头,又是一声叹息。
王芳菲说:“范星芒趁虚而入了吧?”
“说实话,那时候雅梅还是很喜欢师哥的,她没有完全放弃,就是在两人之间做不出选择。”倪翠萍说:“摇摆不定吧,大概是。”
王芳菲听了啧啧几声,挺瞧不起汪雅梅,“这不三角恋嘛,就这还名角呢!”
旁听的人有好几个,只王芳菲话多,话里话外带着不恭敬。
文人相轻、艺人相贱,这种卑劣性从古至今都没断过。
暗处躲着的江野撇了撇嘴。
“这出戏排成了吧?”有人追着问。
“排成了吧?我师哥当年那是二十年出不了一个的大武生,《长坂坡》首演时那叫一个轰动啊,你们小没瞧见真可惜喽!”倪翠萍挑着拇指说:“演出订单多得接不过来,天南地北,到处都是台口等着咱去演......”
说到这里本该很兴奋,她的声音忽然暗了下来,“师哥啊,就是在一次商演中出了舞台事故。云里翻,三张桌子的高度,往下后空翻......摔断了腿......”
江野心里一震,老爸老妈从来没提过这件事情。江玉堂但凡有些劳累,走路就会显得跛,江野小时问过,老爸淡淡说了句崴过脚,就给岔了过去。
几个演员都跟着一阵叹息。
“当年医疗条件差,留了后遗症。你们想想,那时他还是一大小伙子,一出大戏刚火起来就......”
王芳菲的关注点很刁钻,“哦,汪雅梅就是因为这个不要咱们团长了?”
“凭良心说话,这事不能全怪雅梅。她去探望师哥时被拒在门外,师哥心里不好受,心烦意乱、意志消沉,他想自己静静。可出事那个晚上,范星芒那个龟孙,我呸!那王八羔子趁虚而入,拉雅梅去喝酒......喝多了就......”倪翠萍说不下去,“反正雅梅和师哥就是在那个时候,真正断了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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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我说,这全怪汪雅梅!”王芳菲不知哪来的恨意,“她要检点点,怎么能去跟人喝酒,还喝多了?还偏偏在团长受挫的时候断了关系!早干嘛去了,这不落井下石吗?”
旁人嫌她话多,没人应和,直接问倪翠萍:“倪老师,这出戏是不是从那时候就绝迹了?”
说话这人也是没师承的演员,但人家不攀周门的高枝,规规矩矩叫着老师。关注点也不一样,王芳菲关注的都是别人的伤疤,人家关注的是这出灭绝的经典剧目。
倪翠萍说:“其实要是这样的话,后面也不会出那么大的乱子。后来,后来范星芒把这出戏拾了起来,这个人呐,功夫不错......嗓子也比师哥亮,师父就让他演了赵云。”
一瞬时鸦雀无声。
范星芒夺人女友又夺人名声,天知道江玉堂当时是怎么熬过来的。
江野安静地蹲在黑暗里,抹着滴在鞋上的眼泪。他虽然心疼老爸,但老爸遇见了老妈。
他更心疼汪橙。
这时他总算搞明白,汪橙大武生的功夫都是范星芒教的。
“我学这些的时候差点......”汪橙当日话说一半住了口。
那么后半句话,大致是想说,差点被范星芒打死!
毛小枫说过,范星芒骂汪雅梅是娼.妇,骂汪橙是野种。
范星芒虐待了汪橙,从年幼时便开始!所以汪橙不认这个父亲,所以在最初相识的时候,一旦提到这个人,都会激怒汪橙。
很多事情在这一刻,江野才真正捋清。
可汪雅梅不管吗?
这其间还有什么?
“不得不承认,范星芒确实是继师哥之后,最优秀的大武生。这出戏,也只有他能演赵云。人是出名了,剧团里的其他演员开始疏离他和雅梅。范星芒也不知收敛,挤兑师哥没他嗓子好。”倪翠萍说:“毕竟都是和大师哥亲。”
江野听得咬牙切齿,心想,如果有一天能见到范星芒,一定要听听他的嗓子,瞧瞧到底有多亮。
“咱们周门这出戏里最叫好的地方,其实不止是那些高难度的动作。师爷从他师父那里继承下来两件宝物,是清朝时皇家御赐的‘金丝玉鸳鸯靠’......”
倪翠萍没说完就被别人打断:“哎呦,原来这是真的啊,不是传说!”
梨园行里的人,见没见过的,多少都听说过周门曾经有这么两件宝贝。
“是真的。”倪翠萍道:“金丝玉鸳鸯靠,一件白色的,一件黑色的。白色的是金丝穿着羊脂玉做成,黑色是墨玉所制,舞台灯光下那个耀眼呦......”
倪翠萍眯眼看着星空,脸上带着笑,似乎看见了自己年少时经常见的这两件宝靠。
“师姐,听说那两件大靠可以自己立在舞台上?”
“嗯,都是真的。”倪翠萍有些激动,她站了起来指着身前:“演出时,白玉靠就立在这里,赵云用长枪这么一挑----”她说着把折扇合上,擎在手中比作长枪,然后起了个范儿:“仓才仓才仓才,大靠挑起来罩在身上,四杆靠旗这么一甩,那么一摆,再挽出一个枪花,嘿,碰头就是一阵满堂好,将军的精气神全出来啦!待到他怀抱阿斗与曹纯大战几个回合,一个回马枪又是一挑,把曹纯身上那件墨玉靠挑下,咔嚓一声立在舞台中央,嚯,又他娘的一个满堂彩!”
几个演员直恨自己生人晚,没能亲眼见到周门的这出《长坂坡》。
“那这两件宝靠现在在哪儿?”
“这应该算古董吧,被博物馆收藏了?”
“这不是咱们团里的宝贝吗?为什么交给博物馆?”
倪翠萍瞬间塌了气,坐下来沉默了好一会儿,说:“丢了,都丢了。”
“啊?!”
“丢了?”
“怎么能丢呢!”
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江野瞧高格老妈那几下身段有点意思,听她讲得更是津津有味。
他看过别家剧团的《长坂坡》,已是精彩至极,原来周门的《长坂坡》还有金丝玉鸳鸯靠的加持。没想到一瓢凉水迎头泼了下来,和那几个人一样震惊,多好的宝贝怎么会丢呢?
“师哥首场演出之后,就有人找到团里,想出一千万来买这两件大靠,师爷怎么能答应?后来一次次涨到了两千万,师爷还是坚决不卖。那个年代两千万啊!”倪翠萍扼腕叹道:“早知要丢,还不如卖了呢。”
“那到底是怎么丢的?”
倪翠萍回忆起那天晚上,说:“我记得清清楚楚,那是范星芒主演的第六十三场《长坂坡》,他刚把曹纯身上的墨玉靠挑下来,观众们正叫着好,掌声都没落,剧场啪一下断了电,台上台下一阵乱。来电后范星芒满头血躺在那儿,人晕了,身上那件白玉靠没了,立在台上那件墨玉靠也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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