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AAG空难调查组(76)
你们不该放弃任何一个希望,草草了结。
卓桓对洛文斯说的话,UAAG的成员们并不知道。甚至连卓桓都不知道,昨天洛文斯彻夜未眠,坐在办公室抽了一烟灰缸的烟,满眼血丝地给NTSB总部发去一封长达32页的申请书,最后才促成了这件事。
他在申请书的最后一页,这样写道――
『空难是无可避免的。
1908年9月17日,螺旋桨出现应力裂纹,美军陆军中尉托马斯?塞尔弗里奇坠机牺牲,成为历史上第一位空难遇难者。
1956年6月30日,联合航空718和环球航空2号于空中相撞,FAA(联邦航空总署)因此成立。
……
空难从来无法避免,但是飞机事故致死率从1960年的12%,到2012年的0.16%,每年在空中飞翔的飞机以几何倍数增长,事故率却同样以几何倍数降低。
从1903年,莱特兄弟展翅于空,至今已经过去一百一十七年。
自人类想离开大地,拥抱蓝天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了是在与上帝,争夺那神秘的领域。
飞行员是人,调查员也是人。
在黑匣子没有找到的情况下,我们皆知非人为故障的可能性仅有1%不到。但Reid?Ivrin?Patrick先生说:“事故,只有1和0的可能性。”
当真的是飞行员失误时,那便是1。
若真的不是飞行员失误时,那便是0。
世上从没有那1%的可能。
在此前提下,结束这起调查,仅以一份调查报告作为事件的终结,那真的是FAA成立的初衷,是NTSB想要看到的结局吗。对此,我感到深刻的怀疑和困惑。
在真相来临前,不要武断地做出任何判断,更不要信以为真,盲目自大。
死人是不会说话的,他们不会为自己辩解。
哪怕仅有那一丝的可能,我们终究不该放弃。
这便是NTSB成立的初衷,也是我们每一次调查空难所想要得到的真正结局。每一起的事故,都是在推动我们迈向那个领域的步伐;每一次的牺牲,都是伟大的,都不是毫无意义的。
我们如何能埋没这些伟大的牺牲。
波士顿海湾的沙滩旁,298位遇难者的家属,于12月24日举办了遇难者悼念会。寒风中,我见到失去父母的女儿,颤抖着手将花束放在烛光前;我也见到年迈的父母,看着照片上女儿定格的笑容,相拥而泣。
他们牺牲了,而我们终究要为他们找到真相。
在此申请调查报告书发布后,NTSB继续打捞美航4012黑匣子,或对其进行公开悬赏。
埋葬在黑暗冰冷的洋流下的,是298个亟待看见真相,从未安息的灵魂。
Rest in peace。』
一整夜,洛文斯办公室的灯没有熄灭,传来键盘清脆的敲击声。
而另一边,UAAG的办公室里,头发花白的老约瑟夫戴着眼镜,望着电脑屏幕上闪烁的光标,已经将这份调查报告撰写到事故原因方面。
作为一位极其优秀、经验丰富的空军飞行员,之后又从事了17年飞机事故调查,撰写一份事故调查报告,对老约瑟夫来说易如反掌。哪怕卓桓提出一个极其苛刻的要求:要求他将每个事故原因都写得篇幅相同,他打字的速度都毫无变缓。
然而凌晨五点,东方既明,有明亮的微光自大海之上、缓缓映射,蒸腾而起时,老约瑟夫却停下了他打字的手。
一份合格的飞机事故调查报告,包括四个方面。
所有空难经过的记录。
对空难经过的分析。
调查原因报告。
安全建议。
调查一起空难,除了给逝者以真相,更是要从其中得出教训与总结。
老约瑟夫数次将手放在键盘上,却始终没有打出一个字――
他写到了这份调查报告的最后,只剩下安全建议。
疲惫的双眼死死地盯着电脑屏幕,一根根血丝从眼球上炸开。眼下是一层淡淡的青黑色,他累极了,然而比身体更累的,是那如同拖车一般,沉重而无法喘息的灵魂。
凌晨五点的调查总部一片寂静。
老约瑟夫来到窗边,打开了窗。冰冷的海风迎面而来,刀割一般,刺入心底。本就过分劳累的双眼在与风相触的那一刻,溢出了眼泪。2月的波士顿,依旧是那样的寒冷,就好像十七年前的华盛顿,那是1月,又有暴风雪,当飞机冲向地面,巨大的爆炸和轰鸣一起响起后,数不清的寒风透过撕裂的驾驶舱的每一个角落,狂卷而来。
他冷得窒息。
浑身的血液好像在那一刻全部凝结了。
身体没了一点温度,有哭泣声,有嘶喊声。然后在那救护车、消防车一起慌张而奔腾的夜晚里,他好像有听到废墟中有人耗尽全身力气,临死前轻轻地说了一句话。
『对不起。』
似乎是幻觉,又似乎清晰得如在耳边。
直到两天后,他在病房里醒来,当时还只是个年轻调查员的洛文斯站在他的面前,告诉他,迈克尔?哈里森当场死亡。
回忆如同海啸,扑面而来,一时间老约瑟夫忽然分辨不出,有什么是真实发生过的,有什么是这十七年来被痛苦折磨后他所幻想出来的。
他闭上眼睛,寒风鼓吹进衣领、衣袖,冻得全身发寒。
十七年前,洛文斯在医院里问了他一个问题,当时他的答案是不知道。
或许现在,他终于可以给出那个答案。
拿出手机,老约瑟夫找到洛文斯的名字,给他发去一条消息。
【我想,是因为畏惧。】
下一刻,洛文斯竟然回复了:【还在调查总部?】
老约瑟夫有些惊讶:【是,你也在?】
办公室的门突然被人敲响,推开后,是洛文斯的笑容:“喝一杯吗?”
两人从茶水间的角落里,找到不知道被谁藏起来的几罐啤酒。
老约瑟夫:“我从来不喝这种玩意儿。”
洛文斯:“我的老朋友,这时候哪有条件去讲究,找到就不错了!”
两人喝了会儿。
老约瑟夫:“如果不是隐约察觉到了什么,我想我不会在接下来的十七年里,变化这么大。你大概不知道,三个月前我们刚到波士顿,美航的几个飞行员见到我,还一副很害怕的样子。嘿,你说我以前就这么恐怖,这都过去十几年了,他还怕?”
洛文斯:“你自己什么样,你自己不清楚么,还问我。”
老约瑟夫嘟囔一声,喝了口酒。
洛文斯拍拍他的肩:“不要往心里去。十七年前NTSB写调查报告的时候,有把机组沟通问题作为事故原因之一,也对美航提出了建议。但那不是主要原因。那起事故是多方面原因造成的,天气、飞行员的驾驶技术、起落架的松动、机组沟通……甚至如果他真的求助你了,请你来降落,我的老兄弟,你确定你就能不出任何事么?”
“我的字典里没有失败这两个字!”
“对于不屈不挠的人来说,没有失败这回事?”
老约瑟夫:“……”
洛文斯调侃道:“铁血宰相俾斯麦的人生格言,还是这么适合你,约瑟夫。”
两人又喝了会儿酒。
冉冉升起的旭日之下,两个不再年轻的男人靠着肩膀,一边喝酒,一边望着朝阳。明媚却不刺眼的阳光照耀在这两张沉默的脸庞上,或许是这阳光太过温暖,老约瑟夫渐渐落了泪。他举起啤酒瓶,对着阳光:“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