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呢?然后就是于闐、高昌及归义军先后灭亡,西域汉文化自此绝灭无余,千里佛国沦为异域。
而下一次汉人再登临此地,已经是数百年以后了。就连归义军在敦煌种植的思乡柳,都尽数枯萎凋零,便仿如这数百年来中衰的华夏文明。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至于大宋……如此谨慎、稳重、丝毫不好大喜功的大宋,它最后又保住了什么么?宋朝皇陵倒的确没有流出什么奇珍异宝,外来的征服者看重的是其他的东西——一二八五年,党项僧侣杨琏真迦挖掘宋理宗坟墓,斩下理宗尸首的头颅,将头骨肢解为法器嘎巴拉碗。】
当天幕娓娓说出所谓以头骨而制成的“嘎巴拉碗”时,纵使卫青、霍去病等被天子的怒气所慑,亦不由抬起头来,神色惊骇之极。
他们倒不懂什么“法器”、“嘎巴拉”,但却对这以头骨为饮器的风俗至为熟悉——这不是当年月氏被匈奴所灭,月氏王所遭遇的惨祸么?
这样无可言喻的奇耻大辱,居然也会降临在华夏的皇帝头上?!
刹那之间迷惑与惊异震动心灵,竟让马车中的几人都说不出话来——因为天幕所转述的宋朝大儒种种阴阳怪气,他们对这“宋”绝无好感;但再没有好感,听到同为炎黄后裔的后世皇帝竟尔沦落到连头颅都无法保全,那刺激未免还是过于强烈了!
这还是天子么?这还是至尊么?这还是君临万方的天下共主么?
这连蛮夷的地位也不如啊!——大汉而今诛杀蛮夷酋首,好歹悬首长安之后,都还会以礼安葬,甚至派遣大行秋年年祭拜呢……
如此巨大而荒谬的冲击骤然袭来,真正叫人头晕目眩,反应不能。就连皇帝……就连盛怒不已的皇帝,居然都从刨坟盗尸的羞耻愤恨中稍稍解脱,难得的感到了一点怜悯。
他沉默片刻,不由叹一口气:“这宋,未免也太……”
太羞耻?太可怜?太无能?皇帝的内心五味杂陈,颇有些难于措辞。
毕竟,要让骄傲横暴、跳脱飞扬的汉人去理解大宋的种种踌躇、退让,裹足不前的保守,那实在太难了。
车中诸位能够感受到的,大概也只有某种哀其不幸的悲怜,怒其不争的愤恨了吧。
说到底,谁又能真的同情软弱呢?
【因此,历史在各种意义上都是回旋镖,充满了黑色幽默的因果报应。大宋抛弃了一切宏大、高尚的追求,将所有精力与资源都倾注于赵官家的万世一系上。可谓是摆烂苟道流先锋,王八续命法始祖。但结果又如何呢?
即使不提两汉光辉灿烂的顶点,仅以最后的结局而论,刘氏也比赵氏体面到不知哪里去了。如若汉人泉下有知,大概可以拿着史册唾到宋儒的脸上——国家兴亡,何代无之?大汉之亡,比汝宋之二帝何如?
所以你看,现实还是相当有趣的。越为保守小心的越不得好死,越为大胆狂放的反而越能生存。自武皇帝以来,每一次的进取、探索与开拓,都是大汉,乃至整个华夏享用至今的福祉;恰如自宋太宗以来,每一分保守、退让、封闭,为后世子孙所留下的无可计算的贻害。
当然,后世再追述武皇帝的功勋,倒不一定是感怀于西域了——时殊世异,于后人看来,大汉在西域所做的一切或许已经习以为常,再也没有了当年开创天地的伟大意义。
但历史永远压着相同的韵脚,每一个时代面对的局面或许大相径庭,但每一代人都有每一代人的西域——那是未知、恐怖、艰难无可言喻的异域迷雾;迷雾中或许获利非凡,但需要付出长久而艰险的努力,才能有尺寸的功绩。
那么,现在,选择你的道路吧。是畏惧而苟安,还是勇敢的走向那个未知的世界,以不可预测的风险,博取不可预测的利益?
大概,大概只有在这样艰难抉择文明前途的时候,后人才终究能够记起,当年武皇帝遣人凿空西域,需要多大的勇气。
愿华夏永怀这伟大的勇气,愿它的子孙开拓而进取,在这黑暗的世界中一往无前,便如当年的孝武皇帝。】
天幕余音寥寥,最后的光辉也渐渐消隐于车顶之上。车中数人抬头凝视穹顶,犹自怔怔出神,仿佛沉浸于天幕所说的“勇气”之中。
而彼此默然良久,竟然是寡言少语的卫将军率先拜了下去。
“陛下。”卫青并不擅长这直指人心的微言大义,因此他思索良久,尽管心怀激荡,依旧从最为实际的细节入手:“这天幕所说之‘凿空西域’,莫不成,莫不成是——”
皇帝神情有些恍惚,但沉思片刻之后,依旧点头
“应该说的是张骞。”
说到此处,年轻的皇帝不由热血上涌——天幕所昭示的光辉未来垂现与前,而所谓凿空西域、足以激励整个文明一千年的“伟大勇气”,又舍张骞而其谁?!
执汉节十年入异域而矢志不渝,这样的风骨心志,真可谓古之社稷臣矣!
于是皇帝激荡难耐,不由脱口而出:
“设若张骞归朝,朕要以博远三千户封他为侯!”
一语既出,跪伏的卫青微微一惊——汉法最重封侯,如三千户这样顶级的食封,非得立下破阵斩旗,讨灭酋首的大功不可!张骞无军功而骤然封侯,岂非违背了汉廷的祖制?
当然,皇帝威重令行,卫、霍二人更绝不会驳斥。但汲黯大夫随侍于侧,设若犯颜直谏,如何下得来台?
显然,皇帝一时冲动之后,也意料到了这点缺憾。他愣了一愣,本能的转头看向汲黯。
但出乎意料,中大夫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神色。他只是整理发冠,而后郑重下拜:
“陛下,天幕中曾提及统率西域之‘都护府’。臣请效仿成例,设立都护府以备将来。至于都护一职,则可令博远侯张骞暂任。”
卫青……卫青目瞪口呆的看着汲公,几乎反应不能。
——不,不是,陛下才顺口说了一句以博远三千户封张骞为侯,旨意都尚未成文,怎么您老就顺根往上爬,直接称呼起了“博远侯”呢?
这样的阿谀奉承、毫无底线,难道不该是东方朔的人设么?
您老怎么也走上佞幸路线了?!
面对着皇帝、卫青乃至霍去病惊骇绝伦的目光,汲黯神色自若,再次下拜:
“陛下,所谓职有所司,如此,方能公私分明,不误朝廷的大政……”
皇帝毕竟是皇帝,尽管愕然惊异,但听到“公私分明”四个字,立刻便恍然大悟:什么公私分明?张骞一旦被任命为西域都护,那就要受丞相的管辖,受御史的监察,再不能随心所欲的做某些私事——譬如为皇帝搜罗西域的奇珍异宝,禽兽祥瑞!
显然,汲公虽碍于形势不能公开谏言,但听见皇帝聚敛的那些西域珍宝,什么康居玉枕玉箱后,仍旧打好腹稿,精密构思出了这个绝妙的主意——张骞是宫廷郎中出身,算是天子内臣,为皇家捞钱义不容辞;可一旦被任命为都护高官,有朝廷法度约束,再求索珍宝就绝没有这么容易了。
什么叫未雨绸缪,什么叫老谋深算?
但这无异于是在割皇帝的肉。天子瞬息间怒火骤起,立刻就要开口驳斥,但话未出口,忽的又想起天幕所说的言语。
……自己曾聚敛的那些西域珍宝,到底是怎么流落在市面上的来着?
他咽了一口唾沫,再也说不出话了。
第45章 贤良文学
皇帝闭口不语,马车中霎时间多了一股怪异的尴尬。
或许是见天子久久不答话,汲黯又一次下拜,语气诚恳:“这也是为了陛下千秋万代的圣名考虑……”
行吧,说到“千秋万代”四个字,纵使卫青仍在惊骇之中,依旧后知后觉的反应了过来。
然后他的脸立刻变绿了,便仿佛夏日隔夜的米粥。
车骑将军深吸一口气,还未有所反应,已经听皇帝冷冷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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