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声击掌响起,宫女们鱼贯而下,为诸位大人们各捧来了一份黄纸的小册。各豪强贵戚上手一翻,脸色顿时变更:小册上分门别类罗列详细,赫然将诸位历年以来在商道关卡上所得的分润列举得清清楚楚,条分缕析,一丝不乱。严谨细密得便仿佛是伪造的。
诸位大人瞪圆了双眼,不顾仪态哗啦啦翻动账簿,仔细看上几页之后,果然一如预料,还是……无法分辨。
是的,虽然西域的豪强权贵们都在仰仗商道吃饭,但他们对商税的管理水平只能用悲剧来形容。整体而言,别说什么按商品门类获利多少分别收税这种高端操作,就连口赋告缗和均输官卖这种中原推行了上千年的税制都实行不下来,搞到最后只好施行半残废的包税人制度——将各地的税收全部打包卖给了当地有势力的豪商,每年按比例分成即可。说白了,这种连管仲来了都得皱眉的烂账,当然分辨不出什么真真假假。
不过,近年以来,连这半残废的税收体制也无力维持了。承包税收的豪商们纷纷叫苦,都说城中往来的商人大量减少,收入实在不支,必须得削减分成方能支持。诸位国王贵戚利益平白受损,自是勃然大怒不可遏制。但在反复博弈之后,还是只能无可奈何,捏着鼻子认了下来——没有办法,以诸公手上那草台班子一样的人才框架,离开了这些贪得无厌的包税人,搞不好是真的一分钱都收不上来了。
也正因为如此,当众人听见公主轻描淡写点出自己这数年以来焦心忧虑的财政危机,一时之间都不由凛然。自从宴席上购买中原奢侈品的习惯蔚然成风以来,西域豪贵的储蓄将近挥霍一空,是实实在在承受不起任何财务上的风波了。
只是,公主到底是怎么摸清税收底细的?
几位贵戚哗啦啦又将小册子翻到末尾,而后眼皮一跳——他们在最后一页上看到了熟悉之至的、都护府的印章。
自孙大亮横扫西域万邦来朝之后,朝廷以协助兵卒就地驻扎屯田耕作为由,往凉州瓜州兰州陆陆续续派遣了一千余的国子监监生,而这些监生平日里往来穿梭西域诸国之中,诛杀马贼调停冲突,随身携带的便是这都护府特制、象征朝廷威权的令章。而今在税收清单上重见此印,那公主的消息由何而来,已经是不问可知了!
当然,监生们频频出入西域,能从商人口中调查出点底细也不足为奇。但要将这种种的底细统合整理分析出整个税收的流向,那需要的功力可就非同寻常了——西域诸位贵族手下的官吏,那是决计没有这份本事的。
中原人才之盛,一至于斯乎?
“以此种种观之,那显然不能推之于什么荒漠戈壁。”公主平静道:“毕竟,荒漠戈壁再如何辽阔无垠,总不能让入城的商人们日日的减少,乃至于关卡的税收竟尔锐减三成有余吧?如此日削月割,逐年耗损,即使以诸公之富,又能支持多久?而归根结底,商贸之所以萧条不兴者,正缘于当今这混乱不堪的局面——以都护府的官吏来报,当今的商人,那是宁愿带足干粮、绕行数百里地,也不敢贸贸然入城中修养补给;而寻常的百姓农工,更是畏惧边疆关市如虎,裹足不前而不敢入内半步,否则一旦为人暗算略买,沦为奴隶,又何处说理?”
“商人商人不敢来,百姓百姓不敢往,长此以往百业萧条,税源焉能不枯竭?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诸公,设若这税源再这么崩塌下去,你们何以自处呢?”
殿中寂静片刻,似乎隐约有几人露出了惶恐之色。但大半的贵族仍旧茫然,并没有什么当头棒喝纳头便拜的桥段。如此尴尬迟疑片刻之后,终于有人小心上前,整衣而拜:
“殿下所言当然是至理。可好教殿下知道,这西域千年以来,就是这样的呀……”
什么黑店,什么走私,什么略买人口,什么抢劫贪墨,那不是自西域商道开辟以来,数千年间引为惯例的常态么?难道数千年的习俗,还能一朝改变不成?
商人减少……商人减少就减少嘛,减少了又有什么要紧?商人减少了中原的奢侈品要价就会暴涨,待到利润足够高昂,总归会有不怕死的冒险再走商路,继续与走私与黑店与抢劫斗智斗勇,一切不又回归正轨了?
懂不懂什么叫自由市场无形的手啊?!
长乐公主:……
大概是生平在皇帝与政事堂诸位相公的陶冶下磨砺得久了,李丽质对这样光明正大摆烂的操作真正是震惊骇异不可理喻,沉默片刻以后才冷冷开口:
“常有的事?好个常有的事。数年之前,都护府奉命平定西域的马贼与盗匪,似乎也有人向朝廷进谏,说这是常有的事!”
这语气已经隐隐暗含不满,台下衮衮诸公一时惶惑不安,但除却惶恐之外,额外的却是不可自制的疑惑,以至于垂手低头,却只能诺诺回答:
“殿下责备得是,臣等当然不敢辩驳……只是——只是这种种积弊,的确是西域千年以来的顽疾。就是当年扫荡马贼,那也是借了上国的兵马威势,才能一举讨平,犁庭扫穴。至于其余的事,那便更是为难了。”
李丽质被噎住了。
她难以置信的瞪大了眼,表情居然稍微的有了那么一点扭曲,以至于辛苦数个时辰涂抹的粉底支撑不住,竟簇簇掉下一块来。
“……你们的意思。”公主的语气不可遏制的出现了波动:“是要朝廷又一次派出官吏,才能料理干净这整个西域的种种污浊啰?”
意思就是赖上大唐了是不?
她举目扫视,目光掠过殿中众人,所见都是慌乱中带着迷茫的神色,只是这迷茫中却带着她熟悉之至的,某种理所当然的神色:
——当然啊,不然呢?
不会吧不会吧,公主殿下不会指望着西域各国发奋图强独立自主,自个就能把自己料理干净吧?
即使早有预备,李丽质也不觉深深吸了一口气,大有破防的痛楚。
——这就是生生赖上大唐了呗?
……不过说起来,她此次千里而来苦心筹谋,甚至不惜在自己的宫殿中展示逆贼血淋淋的头颅,如此恩威并施连哄带骗,自然是别有所图,希望能将朝廷的手在西域中伸得更深。深入介入西域当然会引发本地力量的反弹,所以此次动身之前公主已经百般谋划,设想过对手若干推脱阻碍阳奉阴违的手段,并为此预备了甲乙丙丁无数的方案。但万万料想不到,她还没开口表达出介入的意愿,人家就直接躺下了!
不是,大唐的力量一来了就再也不会走了,你们就真不考虑稍微做点挣扎吗?
你们连挣扎都不挣扎,那我花费了十几日与幕僚们辛苦筹备的方案算什么?俏媚眼抛给瞎子看吗?
长乐公主……长乐公主感到了某种莫大的侮辱。
她咬牙思索了片刻,不阴不阳的开口: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边陲不宁波及腹心,中原当然有扶助教化的职责。只是教化首需得人,以而今陇右以外的局势,真要底定乾坤,恐怕不是抓两个人能了事的,多半还要派出朝廷的官吏常驻西域各国,维持买卖秩序,执行刑律,清理税赋。”
至此,长乐公主铺垫许久,终于图穷而匕见——借着这一颗小小的人头,借着这几箱喊冤叫屈的书信,借着数年以来略买人口抢夺劫掠的种种罪行,朝廷要乘势将触手探入诸国之中,以外派的官吏而施行完全的掌控。
什么“维持买卖秩序”、“执行刑律”、“清理税赋”?西域各国的财政多半仰给于商税,如果这商业往来的秩序完全被朝廷官吏把控、罪责刑律尽数悬于国子监诸监生之口,那么各小国所谓的国王贵族,还有什么统御能力?能作威福者为尊上,如若作威作福的手段都被唐人捏在手里,那么谁才是西域的主人?
这是真正釜底抽薪的毒计,能将西域诸国斩草除根彻底架空,从此尽数沦为富贵闲人的计谋。这样狠戾的计谋必然遭遇反弹,所以公主紧紧的盯住了台阶下低垂的脸。
但出乎意料的是,她并没有看到猜忌与恐惧,而只是某种更加明显的……欣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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