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你该明白,这是一条多么凶险、可怕、不能退让寸步的路线了吧?
现在,你该明白,什么叫“必为后世子孙忧”了吧?
有时候历史总表现得那么残酷。贞观一千五百年之后,华夏文明终于见证了太宗的预言,只不过是以数千万人的鲜血为代价,惨痛凄楚,铭心刻骨,再也不敢有丝毫的忘怀。】
魏征不自觉的停了停,即使以他的城府,依旧被这“数千万人的鲜血”震慑,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默然片刻之后,魏征念诵了下去:
【也正因如此,我们才能理解历代中原王朝对辽东本能的警惕;那是深入骨髓的戒惧,不可稍有忘却的威胁。那是足以令华夏文明亡国灭种的要害,一切有识之士都栗栗危惧。即使这个文明最优秀、最出色的孩子,那个真正挽狂澜于既倒的人杰,在祭祀先祖轩辕黄帝之时,所锥心刺骨,念念不忘的,也是“琉台不守,三韩为墟”!
不错,“三韩为墟”!无论占据辽东的政权叫做什么名字,无论它是高句丽、新罗还是朝鲜,中原王朝都必须果断出击,将它牢牢掌握在手心之中。辽东与东北是巨龙咽喉上致命的逆鳞,一旦刺入便将穿透心脏;因此这小小的鳞片必须被严密防卫,触之必杀人。
某种意义上说,这可以视为历代占据正统的朝廷为子孙后代所负的责任,为历史所负的责任。它必须一代一代的监视这小小的辽东之地,必须一次又一次的出兵,清理一切可能有的危险。而一旦防卫松懈……一旦防卫松懈,接踵而来的便是不可预料的祸患。灭亡文明的祸患。
不要忘记了,上一次失去辽东、失去朝鲜之后,中华文明曾经一度被逼迫到“最危险的时刻”,以至于被迫用它最英勇的孩子的血肉,铸成最后一道长城。
这样的惨痛,是永远不可以再有了。
当然,一千五百年前的太宗未必能洞察往后的进展。他那念念不忘的忧惧与焦虑,多半只是出自于一个天才战略家本能的直觉而已。皇帝对着大臣强调“必为后世子孙忧”,恐怕自己也未必知道是在忧虑什么,以至于在大臣的询问前沉默不能应对,只得顾左右而言他。
看得太远的人常常不会被理解,这是所有天才战略家的悲哀。
但无论怎么样,太宗皇帝还是决定恪尽他的职守。贞观十九年,太宗皇帝率李道宗、长孙无忌等诸将军征伐高句丽,并亲自出面慰劳士卒、安抚百姓。
此时太宗皇帝已经四十七岁,距离人生的终点不足四年;而多年以来旧病未愈、风疾缠绵,更是极大摧残了皇帝的健康。隆冬时率军入东北苦寒之地,对衰老的病躯而言无异于酷刑折磨。
此时皇帝的功业已经到达顶点,而人生也近乎完满无缺。但在此风烛残年之际,他依旧率领军队,走上了此生最后一次远征。
死去元知万事空,到了人生末梢的时候,李二陛下恐怕也没有什么功业美名的欲念了。支撑他苦苦在辽东挣扎的,大概只有一点灼灼燃烧的信念。
——总归,总归要为后代子孙尽到责任。】
第19章 默喻
念到此处,魏征喉头作梗,终于再也发不出声来。
偌大御花园中同样是一片静默,众位宰相公卿环侍于皇帝之侧。彼此以眼观鼻以鼻观心,都不知道如何开口。
如果说一千五百年后亡国灭种的危机还只是遥远而模糊的恐惧,那么确凿无疑的听到皇帝的死期,就真正令重臣们神思混乱、惊心动魄,乃至于茫茫然作声不得了。
在死寂沉默之中,竟然是皇帝先开了口。
“说来奇怪。”他平静道:“无论我如何想象,都实在揣摩不出十九年后领兵出征高句丽的心情。”
话中是“我”而非“朕”,俨然是推心置腹,再无芥蒂的语气。但惟其如此,几位相公才喉头噎得发疼,实在难以自已。
长孙无忌下拜:“陛下……”
他也说不出话来了。
“死生有命,辅机不必做这样的小儿之态吧?”皇帝微微而笑:“再说,‘盈缩之期,不但在天;养怡之福可得永年’,朕好好调理,总可以稍延寿算。”
纵使长孙相公才智无双,满腹经纶,此时竟也不知道作何言语,迟疑半晌之后,只能再次下拜:
“唯愿陛下珍重御体,善自养摄。”
他停一停,说出祝祷: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
数位大臣随之一同下拜,神色莫不肃然。
皇帝微微一笑。他当然能体会到臣子殷殷的心意,但却很难开口回应这样的心意。生死毕竟太渺茫难测了,实在不能做出什么保证。但也正因如此,他才能下定最后的决心。
“寿算之事渺茫难定,就不是你我君臣能妄议的了。”李二陛下道:“以现在的境况开,还是把该办的事办好吧,最好不要给后世的子孙们遗下什么隐忧。”
几位宰相微微变色,不由面面相觑:皇帝而今重复天书中“必为后世子孙忧”的判断,毫无疑问是决断已定,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但,但以朝中的局势……
皇帝却没有给重臣们迟疑思虑的时间,他拍一拍手,又从袖口中取出了一卷白纸,双手抖开,挂在了身后的树枝上。
即使在茫然呆愕之中,宰相们的目光依然被这张白纸吸引了。白纸上正是北方数十州的地图——但又与寻常的舆图迥然不同。图纸上并未勾勒边界与道路,反倒是涂抹出了曲折起伏的山脉、平原及盆地,这些山岭丘壑惟妙惟肖,逼真之极,不像是图画,反倒像是被微缩的真山实水。
纵以长孙无忌这见惯珍宝的家世,看到舆图后都不由一呆:“陛下,这是……”
皇帝叹了口气:“这是朕命人在天幕处临摹来的东西,据说是什么‘立体等高地形图’,妙用无穷。”
他欲言又止。这是李二陛下以大量偏差值兑换来的宝贝,而今想来仍旧肉疼。
但无论如何,换来这幅舆图都是值得的。李二陛下以腰间短匕指点图纸,一一为重臣们讲解细节处的用意。这张舆图名为“等高地形图”,除勾勒山势起伏之外,还以各种颜色描绘出了各地平均高度的变化,涂抹极为精微。
诸位大臣都是聪颖明悟之辈,被提点几句后渐渐看懂了这张前所未见的舆图。他们的目光随着皇帝手中的匕首转移,落在了舆图的北方,燕山山脉与渤海交汇的地方。
皇帝陛下的匕首指点着燕山渤海之间那短短的一节平地:“以朕的看法,天音中所说之‘山海关’,便在此处。”
尉迟敬德一眼认了出来:“武德七年时,太上皇曾令人在此修建‘临榆关’,防备突厥。”
房玄龄道:“此处也修建有古燕长城,应该是当年抵御匈奴的战场。”
说到此处,几位大臣不由彼此对视。立国以来大唐也在此处设置过防卫,但并未如何重视。毕竟历年突厥入侵,走的多半是泾州、武功的路线,很少波及辽东。但以天音所言,如若突厥与高句丽联手,在获得充裕物资保障后冲击这道小小的关隘,那么……
“从此处往下,的确便是一马平川。”长孙无忌忽然道:“只要以骑兵冲击,就几乎无法设防。”
不错,燕山往下平坦如砥,再也没有什么山岭关口可供遮护,偌大平原一望无涯,可以供骑兵任意驱驰蹂躏。更为可怕的是,若占据山海关后依仗燕山高耸的山势俯冲而下,那么居高临下势如破竹,中原几乎无法抵御。
一旦这“山海关”被攻破,那么下一道可以依仗的天险,便只有……
众人目光向下,一路看到了……“黄河”。
好吧,他们总算明白什么叫“逆鳞”了。龙有逆鳞,不可撄,撄之必杀人。
不,不,岂止是杀人而已?如若真有人胆敢触碰这要害的逆鳞,那么便应当降临天子雷霆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上一篇:伏黑家的小儿子今天也在打网球
下一篇:四皇红发的女儿认我当爹很合理吧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