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高大的男人,随身拎一只电子猫,猫被关在铁笼里,浑身炸毛,不停大叫。它的叫声非常凄厉,刺得人耳朵疼,男人只好抬更高的嗓门呵斥它,于是店里其它商品都被这些动静“惊醒”,嗷嗷狂吠,一片鸡飞狗跳。
这可不寻常。
电子宠物内部有复杂的芯片程序,主人可以通过控制器面板设定他们的行为与习惯,嫌叫声吵闹,只需按个摁钮就能让它们乖乖闭嘴……这只电子猫的内部线路多半出了问题,男人是来退换货的。
他的声音被玻璃窗隔得发闷:“我怎么知道?上个月才在你们这儿买的,电子小票都还没删,真是见鬼了!”他嘟囔着,“开始还好好的,没两天就发起疯来,满屋子乱窜躲到沙发底下,被我抓出来还凶我,看,这都是它咬的挠的……控制器也失效了,关机键毫无用处,我把它砸到地上试图强制重启……但它就只是破了一层皮。”
那是只清秀的小奶牛猫。
通体乌黑,四爪发白,戴一串小手套,本该是漂亮的“四蹄踏雪”,但此时它蓬松的毛发不复光泽,结成血绺凝在一块,肚皮横一道血淋淋的小疤,男人大概尝试过拆解它的主机面板。
——为了达到逼真的模拟效果,电子宠物配备仿生系统。它们会流血,也有痛觉反射。
店员习以为常:“可能是软体组件不稳定,这情况以前也出现过。根据消费保障,我们会免费为您更换一只同样价位的电子宠物。”
但男人咆哮:“赔一只就算了?那我的精神损失怎么办!不行,你们要加倍补偿我!”
店员立刻挑眉。
她经验丰富,一眼看穿这人是来故意找事:“按规定我们最多只能额外补偿您原价10%的安抚金……约为178提坦币。”
“178?!我被挠坏的沙发都不止这个价。”
“抱歉,这不是我能决定的。”
“我不管,你今天必须给我一个说法!”
“如果您不接受赔偿提议的话,我们还有别的处理办法。”店员面无表情,抓过那只因害怕而瑟瑟发抖的小奶猫:“我们可以免费为您维修,包括但不限于更换零件、升级芯片。同时我们会赠送您一份原价499的‘杂技表演’程序包,这份程序包目前还是限量发售哦!”
她的职业笑容非常和善,却在无形中捏死了男人的软肋——男人只是来讹高额赔偿金的,维修方案会让他得不偿失——他可不想养什么狗屁电子宠物。
双方陷入僵持。
“它看起来就像真的。”贺逐山说,那猫正在店员手里奋力挣扎。
“你刚刚还说它们只是机器。”
“人和机器的区别是什么,界限又在哪?”贺逐山沉默片刻,低声反问,“我有时看不到区别。”
有时机器比人类更像人类。
“它是机器……机器可以被恢复出厂设置。他们会清除它的记忆组件,它可以被转运到二手市场重新售卖。”
“但对它来说,这和谋杀有什么区别呢。”
阿尔文下意识垂眼看他。
几片雪落在贺逐山鼻尖,被体温融化。他的神色模糊不清,阿尔文一瞬间想起精神领域里的夕阳黄昏——
他很少暴露心底真实的情感,但每逢这时,贺逐山比少年人还要脆弱。
阿尔文眼神微动,片刻后忽问:“那如果一个人的记忆也曾被删改,甚至身体也像忒修斯之船②一样被拼接,从此以后,他还算是之前的那个人吗?”
贺逐山不及回答,对方又追道:“如果他和它们一样,只是批量生产的商品之一,机缘巧合被人选中带走,你会把他看作独一无二的生命存在……还是随时可被抛弃、可被复制的机械产物呢?”
他的问题极度跳跃,主语混乱不清,但这恰恰让贺逐山敏锐察觉,问题背后似乎暗藏某些难以言说的惶恐与畏惧。
可他没有戳破。
贺逐山说:“像K和乔伊③那样?”
阿尔文微顿,没料到他会这么问:“像K和乔伊那样。”
贺逐山微微蹙眉,仿若思考。于是沉寂了似有一个世纪那样漫长,阿尔文听见对方答:“记忆可以被删改,身体可以被拼接,但只有一个东西无可剥夺……灵魂。乔伊独一无二,是因为她和K共同经历了一切,她因此拥有灵魂,谁也无法取缔。所以这个世界可以有成千上万个乔伊,可以有成千上万个一模一样的复制商品等待出售……”
“但她只有一个,她只属于K。我不相信‘机缘巧合’,我不相信‘偶然’。如果我在千万人中遇到一个人,选择他,带走他,一定有原因……而从此以后,他只属于我,也只属于他自己。”
他看向阿尔文。
窗内的争吵尘埃落定,男人妥协,接受全额退款——10%的安抚赔偿金也算一笔零花钱,不要白不要。店员抓起电子猫,将它放进回收箱里等待处理。
猫凄厉地叫起来,浑身发颤,仿佛知道自己将面对何等命运,窗外大雪纷飞。
阿尔文没有说话,他在得到答案后陷入长久沉默。寒风裹夹着人来人往的嘈杂,伞下的世界却那么静。静得仿佛只有他自己,只有他们互相交错的心跳与呼吸。
男人收到赔款转账,骂咧着推门而出,阿尔文却忽然走进店内。
他和店员交涉,店员流露出疑惑的神情。但贺逐山看着他将猫捧到怀里。
他买下了那只猫。
猫很小,在他掌心瑟瑟发抖,就像风中的毛线团,而阿尔文拎着它的后颈皮将它塞进贺逐山风衣口袋。
它本还在“嘶嘶”地哈气,张牙舞爪试图咬人,探头探脑望见贺逐山那张俊脸,呆滞片刻,默默住嘴,抽着鼻子嗅闻他身上味道。
最终,它舒舒服服窝进新主人口袋深处,“咕噜咕噜”,开始撒娇。
“送你。”阿尔文说,“你如果喜欢的话。”
贺逐山顿了顿:“我没说……”
“你喜欢。”对方轻而坚定。
他垂眼望着贺逐山:“我看得出你喜欢。表露‘喜欢’是人类的本能,为什么要压抑它?”
贺逐山没有说话。
小猫呼噜呼噜地舔了他两口,贺逐山垂眼凝望掌心。那湿润的触感太过真实,他忽然想起许多泛黄的旧事——一些曾被他掩藏在大雪深处的支离破碎的过去……
他早已习惯掩藏一切。
掩藏情绪,掩藏欲望,孑然一身便能无懈可击,可偏偏,有人试图靠近他,有人试图温暖他。捂热他,融化他,想要将他带回到世界此岸,让他在他面前卸下伪装,不必掩藏。
阿尔文就是这样的人。
“我没功夫养电子宠物。”
“充电就行了。”
“我……”
“如果不想要,可以还给店员。”阿尔文说,“它会被恢复出厂设置二次售卖,也没什么大不了。”
贺逐山只得闭嘴。
他看见阿尔文笑起来:“好吧。那不如就叫它乔伊。”他伸手挠了一把猫的下巴,猫摇着耳朵很会看人眼色地撒娇。真奇怪,它明明是一只线路出错的暴躁电子猫,这时落到他们手里,却乖得奶声奶气。
机器与生命的界限在哪里呢。
“它好像也很喜欢这个名字。”
雪已渐小,这么说着,阿尔文收起伞:“走吧,我们要迟到了。”
贺逐山却在原地站了片刻才跟上去。
“不叫乔伊,”于是并肩走入人潮中时,阿尔文忽听见一道低声,“它是公猫。”
机器猫分什么公母啊。
但他只是笑笑:“好吧。你的猫你来决定。”
贺逐山比猫还可爱。
*
两人前脚踏进提坦学院,后脚,贺逐山的身影立时烟消云散。阿尔文并不意外——缅因可不是容易养熟的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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