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利西斯不说话了。他蜷缩着靠在墙边,很瘦很小的一团,阿尔弗雷德抱不到他,只能轻敲包着防撞棉的墙。
“笃笃”,哥哥就这么拍了拍他的头。
“我不喜欢这样。”
“哪样?”
“……”尤利西斯说,“为什么我们和别人不一样?”
阿尔弗雷德透过缝隙看到一点尤利西斯的身影。他的影子在地上拉出长长一片灰。
为什么和别人不一样?阿尔弗雷德想,他们生来就不一样。
他们这样的变异者人人喊打,永远都是被驱逐的命运。阿尔弗雷德知道正在发生什么,也知道那不勒斯在做什么,知道伊甸是什么,他不曾抱怨,但不代表尤利西斯不会。
“咔哒。”
一点细微的声响,尤利西斯抬头,看见哥哥正努力地把什么东西沿又窄又小的墙缝塞过来。那是一只小小的海螺,阿尔弗雷德用力把海螺戳过去,伸长了食指,一点一点推到尤利西斯面前。
“放在耳朵上。”阿尔弗雷德扒着铁窗说,“你听到什么?”
空气共振,发出海浪拍岸一样的白噪音。潮湿,柔软,仿佛傍晚的海风在舔舐耳垂。
“这是什么?”尤利西斯的眼睛亮起来。
“海的声音。”阿尔弗雷德说,像每一个哄骗小孩的家长那样。
“我没有见过海,什么时候可以……”尤利西斯兴奋道,但随即垂下眼睛:“我们会去吗?”
然而这一次,阿尔弗雷德很坚定地说:“会。”
尤利西斯抬头,那一隙小小的墙缝,只有一道灰暗的黄昏时的光,只有一点哥哥的银白色的眼睛,和银白色的睫毛。阿尔弗雷德大半张脸都被影子笼罩,但在尤利西斯的记忆里,那天哥哥的眼睛是那么明亮。
阿尔弗雷德说:“那不勒斯在做,以及我们要做的事,就是让所有人都可以进入提坦学院,所有人都能在海边踩沙子、捡贝壳。就是不再有等级、地位、阶层的差距……”
“就是我和尤利西斯会永远自由。”
……
“哥哥,你就心甘情愿像只羔羊一样,永远被豢养在这个营养舱里吗?”
亚特兰蒂斯覆灭的那一天,尤利西斯这样问。
“我不关心这个世界。我只关心我和你。”
尤利西斯说的是幼时,阿尔弗雷德的这个许诺。
阿尔弗雷德再也没有兑现,可是尤利西斯忘不掉。
……
提坦的往日已如前尘,仿佛只是做了一场梦,梦醒后如此恍惚,只以为是许多许多年以前,另一个人的一段人生。
彼时阿尔弗雷德想不明白的种种问题,如今,答案就在眼前。
关于尤利西斯做了什么,尤利西斯在做什么,以及尤利西斯要做什么。
——他就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他。他总是这样平静地垂眼看人,唇边噙笑。尤利西斯想要的太简单了,所有选择都指向一个目的。
他的心很小,装下阿尔弗雷德就是所有。
忽然,维序官的身体逐渐变得透明。一片又一片绿色字符向上飞升、飘离、消散,尤利西斯的身体一点一点化作灰烬。
阿尔弗雷德瞳孔骤缩:“你……”
“哥哥,我说了,”尤利西斯笑了笑,“我不是每次都能救你。”
阿尔弗雷德从未如此六神无主,一下慌了神,快步冲上前,想要抱紧这个单薄的影子。但他伸出的手径直穿过尤利西斯的身体:“你……你一定有办法修复自己的。重置,还是迭代,都无所谓,我可以去找你……”
“哥哥,这次不可以了。”尤利西斯轻声说,“这就是数据生命最可悲的地方。”
“当你变成一条冰冷的代码,只要有心之人摁下删除键,你的一切就会被彻底抹杀。哥哥,我到现在才想明白这个问题。我错了,我后悔了,但是来不及了……”
他透明的手虚虚搭在阿尔弗雷德脸上。
一颗泪珠顺着脸颊安静滚落,但是尤利西斯摸不到,也擦不掉。他总是这样碰不到阿尔弗雷德,即使两个人那么近,近到永远住在同一个营养舱里,永远被一根脐带连接着心脏。但他就是觉得他永远都离阿尔弗雷德那么远。
“……为什么?”阿尔弗雷德问,“为什么要这么做?”
“哥哥,”尤利西斯说,“我构建、迭代、重置过很多个你。但每一次,你都会弃我而去。现在我开始明白了……人是不可更改的。所有已发生的事情便业已发生,所有不可挽回的错误便已然是错误。数字生命是个悖论,数字没有生命……你现在看到的我和你,都只是两道记忆残留,因为拥有‘预知’和‘共感’这两个精神类异能,才比别的代码程序多了一点自我意识。”
“真正的我们在海底。”他笑了笑,“哥哥做的梦,其实都是‘共感’在向你发出警告,试图提醒你快点醒来。但哥哥,我们已经死了,在我亲手策划的那场大爆炸里……我们已经死去很久很久。”
这73次迭代,也只是短短的镜花水月。
“忒弥斯问过我一个问题,什么才是永恒。当时我说,数字生命就是永恒。我以为我们会永远在一起……但其实不是的。”
尤利西斯笑道:“我最后一次见到她,忒弥斯说,有人告诉她……‘你放过烟花吗?’烟花转瞬即逝,只在黑暗中炸亮那短短的一瞬,须臾般的一秒,随即永远沉寂,永远消失。但那短暂的一瞬就是永恒。终会消失,但曾经存在,这就是永恒。”
“我觉得她说得对。就算我死了,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尤利西斯了,但哥哥记得我。”
“我希望哥哥会记得我……”尤利西斯轻轻靠过来,在阿尔弗雷德额上落下一个几乎不可觉的吻,就像一片光,浮光随日,漾影逐波,就这么掠了过去。
“那么这样就是永远和哥哥在一起了。”
尤利西斯的声音仿佛叹气。随即,他彻底消失,什么都没有留下。
*
阿尔文似乎知道尤利西斯说的安全屋在哪:“这片大海是初始信息最先加载的地方。
“人类生命来自海洋,数据信息也是。这里储存了很多原始文件。”
他们慢慢下沉,直到看到那条通道。
两人赶到尽头时,“亚特兰蒂斯”的营养舱前坐着一道人影。皮肤苍白到近乎透明,其下隐约可见奔涌的绿色代码。代码在一点点飞升,他的手臂也在一寸寸消失。人垂头坐在影子里,似乎累极了。一瞬间,贺逐山没能分辨出他是谁。他们两兄弟本就长着一模一样的脸。
对方听见脚步声,慢慢抬起头,微笑着看了贺逐山一眼。
贺逐山立刻明白了:“尤利西斯给了你记忆。……我们以前认识。”
阿尔弗雷德安静地看着Ghost,没有说话。
“那不勒斯说的对,”阿尔弗雷德轻声道,“你是演算无数遍后唯一的结果。只有你,从不畏惧死亡,也永远不服从于命运。所以,由你创造的结局也终将到来。”
他的身体消失过半。
“我在这里等你,只是为了最后一次提醒你……Ghost,即使在虚拟世界,你也还是你。代码与程序不会束缚你,反而使你更强大。”
似乎有什么奇怪的指令在运行,阿尔弗雷德与那条指令对抗,但只是徒劳,只能减缓他作为代码被删除的速度。而他能坚持到现在,只是为了见贺逐山最后一面,说完这句话,便缓缓消散。阿尔弗雷德和尤利西斯一样,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
阿尔文快步上前,伸出手来检索,神色很快变得微妙。
“我明白了。”他轻声说,“原来如此。”
“门就在这里,一直都在。”
“贺逐山,你必须亲手杀死我……因为我就是那道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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