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横在面前的枪口还冒着热气。
“钥匙。”另一个黑发男人说。
阿尔弗雷德觉得他眼熟,又叫不上来。
枪手似乎有些不情愿。但碍于男人冷冰冰的命令语气,还是轻轻一捻,指尖变出颗糖豆。阿尔弗雷德被迫被塞下那颗糖豆。
然后他就认出了贺逐山。
越野车在街道间风驰电掣,倒不是惧怕执行者,而是为了避免被苏醒分子无差别的程序木马攻击一炮轰飞。城市里到处都在放火,火舌舔舐天际,天幕被烧得透明,隐约可见一层罩子。罩子之外是飞速涌动的幽绿色代码流。
“这应该是有史以来他们发动的最大的一次袭击,”阿尔弗雷德说,“之前似乎有过三次,每一次都以失败告终。袭击结束后,系统会覆写当天的运行脚本,清除所有记录,不过,总是会留下一点蛛丝马迹。”
“如果我们想点做什么,现在是最好的时候。”他望着窗外,“系统再手眼通天,算力也有限。现在大部分程序应该都在执行清除命令……”
阿尔弗雷德没继续说下去。因为车内的氛围实在是有些诡异。
从上车开始这两个人就没张过嘴。教授,以及驾驶座上这位维序官。贺逐山没向他解释他是怎么和维序官搭上线的,但阿尔弗雷德本能地感到一丝尴尬。有时他和尤利西斯打冷战,还没宣告冷战结束便不小心眼神对视时,空气里也会弥漫着这种尴尬。
“其实我一直想问你,”阿尔弗雷德忍不住,“我们是不是以前见过?”
贺逐山没好气:“我怎么知道。你问他。”
维序官单手握着方向盘,一句话没说。不过阿尔弗雷德觉得这车突然开得更暴躁了。
“如果你想找回记忆的话,”维序官忽然开口,“现在确实是最好的机会。”
他淡淡道:“000号数据中心确实是一个大型处理器,储存着所有被上传到虚拟世界的人的记忆文件。”
“但上次……”
“你没有权限,贸然闯入只会掉进系统设置的岔路陷阱。但如果带着密钥的话……接入处理器就只是眨眼间的事。”
显然,他身上有密钥。尤利西斯身上也有。
“但我得提醒你,”阿尔文用余光瞥着后视镜里,贺逐山只留给他的一小半侧脸,“一旦接入处理器,系统会自动判定数据库被入侵,入侵警告则又会直接触发最高权限的抹杀指令,所有代码哪怕只是同时空运行的无辜程序也会被删除。那种删除可不是你看到的这些愚笨的执行者能比的。”
“到时候,就算是我,也不能保证你们的安全。你们自己考虑要不要去——不用告诉我。所有语言都是运行结果,而运行结果会被记录在案。”
越野车没有停下,这便是贺逐山的回答。
它疾驰着穿过城市,远处,炮火还围绕着虚拟投影不断落下。贺逐山总觉得在哪见过这一幕。夜色下的未来城市,摇滚乐与霓虹灯,巨大的象征着绝对智慧的女人的投影,和贫民窟里在污水桶上跑酷的电子野猫。
阿尔弗雷德睡着了。虽然两人赶到及时,但执行者的介入依旧让他的程序受到损害。程序必须在睡眠状态下进行自我更新和补丁安装。
车停在了无人的废弃烂尾楼,靠在墙边。外头传来雨声,车窗上水珠密布,一边把窗外景象糊了个严实,一边又折射出不同颜色的黯淡的彩光。
“我们在等什么?”这种沉默逼得贺逐山快要窒息,沉默放大了彼此的呼吸,他不得不先开口。
“等程序上载。”阿尔文淡淡道,“那密钥文件还挺大的。”
贺逐山一时被这个极其合理的理由噎住了。他还不习惯用代码的思维来理解这个世界。他从后视镜里暗中打量阿尔文,对方正靠在车座上,整张脸都隐罩在灰暗里,只有鼻梁上一道微微的光,又折亮了面无表情的脸上,眼底那一点漠然。
“所以他们为什么总是在五点前后发动袭击?”
“每天下午五点是系统修正程序BUG的时间,”对方望着窗外,“为了修改代码,必须短暂开放权限。如果在这个时候攻击系统,就很有可能在……一个类似防火墙的东西上制造出缺口,打开门,你可以理解为卡BUG吧……然后就有机会把自己卡出去。”
“卡去哪里?外面是什么?”
阿尔文扭过头,通过倒视镜和贺逐山对视。对方显然一直注意到了他的窥探。贺逐山顿了顿,避开目光,对方也把目光收回去。
那眼神的意思大概就是“没必要再问,反正我也不会说”。
“你看过我的记忆。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阿尔文沉默许久:“不完全。我也只知道一点。”
“是谁给你的?系统吗?又是谁制造了系统?”
“等下到了数据中心你就知道了。”
“那你呢?”贺逐山忽然道,“阿尔文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这回男人沉默了更久。
“贺逐山,我从没有说过我就是阿尔文。”
“我只是一个代码,”他道,“一个被编写出来,仿照他的外貌、性格、习惯定做的来稳定你的复制品工具,一个替代品,但我不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贺逐山轻声道:“……我不信。”
“你这个人,”阿尔文笑了,“你总是在逞强什么呢?还有谁比我更清楚我是如何被制造出来的?还有谁比我更清楚我接到的第一条指令是什么?”
“……是什么?”
“留住你。”阿尔文淡淡道,脑海里闪过那天忒弥斯的眼睛,“把你永远留在新世界。”
暴雨如注,敲打着引擎盖与车窗。那“啪嗒啪嗒”的声音仿佛敲在心上,震耳欲聋。
暑夏的雨依旧是潮闷炎热的,和炮火一起,城市像一个巨大的蒸笼。但贺逐山只觉得背后发冷,寒意直窜大脑深处。
“……所以,一切都是为了完成这个任务。”
阿尔文没有出声。
“所有你说过的话,都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
“不然呢?”
“都是假的吗,”贺逐山静静道,“所有都是吗?”
“贺逐山。”阿尔文轻轻一笑,“程序就是代码,就是字符,就是你看到的所有冷冰冰的东西,执行者,我和那些家伙没有任何区别。你在指望一台机器谈论感情与爱吗?我根本不理解那是什么。只是其它程序接到的命令是删除,而我接到的命令是保护而已。”
他温柔地注视贺逐山,可那通过计算拟合出的温柔此刻只让人不寒而栗。
如果贺逐山再冷静一点,或者说如果他没有那么在乎阿尔文,没有那么在乎阿尔文对他的爱是真是假,他一定会发现对方说辞中的所有漏洞。比如阿尔文所表现出的强烈的自主行动倾向,和他作为程序必须严格执行系统命令这件事本身的巨大矛盾;比如如果他真只是一台机器,现在没有任何必要帮助贺逐山与阿尔弗雷德前往数据库恢复记忆,而是应该立刻将这两个错误代码重写……
但有时人类是无法理智思考的。
人就是会被那点没来由的感情冲昏头脑。
贺逐山望着他的脸,近乎恳求般希望从他的脸上看到别的什么东西。
但阿尔文的双眸只是闪了闪,绿光微微一亮,便伸手打着火:“走吧。压缩包安装完了。”
越野车在狂风暴雨中笔直前行。阿尔文强迫自己不去看贺逐山的眼睛。
他有些弄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弄不明白这种类似于自残般的行为是为了发泄什么。他说了谎,起码不完全是真话,不会有任何人从这种谎言中受益,但他还是执拗地要用这些话同时伤害自己和对方。从很久以前,第一次遇到贺逐山开始,他就觉得自己在失控。并且在失控的路上一去不复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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