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毁灭之后的遗民。”钱多多道,“那也还是人类。”
“我想到个事儿。”赵没有突然道,“他俩都跳下去了,这悬浮机谁来开?他们怎么回飞船?”
钱多多一愣,“这应该是自动驾驶模式。”
“自动驾驶模式?”赵没有半信半疑,“靠谱么?会自动降落倒车入库?”
最后事实证明,自动驾驶模式并不能自动降落倒车入库,赵没有和钱多多只能旁观不能干预,很担心俩小孩就此死掉从此人类灭亡世界大同,最后钱多多研究了操控台,得出结论,悬浮机在燃料达到限定值后会自动降落,此时距离降落还有十八个小时。
在这与世隔绝的十八个小时里,拯救世界暂时与他们无关。
地上的少年少女显然知道这一点,外婆桥搜集完了土壤标本,递给人造人,“能做的都做了,歇着吧。”
她的嗓子因为刚刚的大吼还有点哑,少女脱掉沉重的防护服,呼吸了一口大灾变后污染严重的空气。人造人少年看着她的动作,“这会缩短你的寿命。”
“我已经活的很久了,比大多数人类都要久。”外婆桥在废墟里躺下,看着头顶巨大的双月,“从飞船起航至今,已经过去了差不多一百年。”
或许是沉睡太久的缘故,外婆桥表现出的自我有些割裂,有时她是决断的天才、有时她是发疯的少女、有时她又像离家许久的老人,此时此刻她在月亮之下摊开四肢,每一口呼吸都让她的寿命急剧压缩,于是那些因沉睡而错过的岁月也被缩短了,她看着没有一颗星星的天空,开口:“我第一次来联合政府的时候,这里还看得到长庚星。”
“那是一个好年月。”老人般的少女如是说。
“城市里满天都是星星,很难分清恒星和人造卫星,空中街道上车来车往,等红绿灯的时刻就能停下看一看焰火,我去了城市里最大的中华街,最高的酒楼建在核动力飞艇上,好多人造人歌伎在上面跳舞,还有一个会唱歌的说书人,带着青色的面具,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是嗓音美极了。”
她顿了顿,又道:“我从出生起就是为了远航准备的,文学不在我的修习科目内,直到航行开始很久之后,我才在资料库里找到他当时唱的歌。”
少年问:“他唱的是什么?”
少女伸出手,指尖和头顶的月亮一样皎洁,她转了个腕花,慢慢地唱出一句:
“念去去,千里烟波——”
人造人脸上的眼镜迅速闪过一阵绿色代码,紧接着,汉字浮现。
念去去,千里烟波。
暮霭沉沉楚天阔。
“这是一位古东方诗人的作品,距今约一千二百年,那个年代的诗人会写下长短不一的句子,便于歌唱。”人造人念出数据库中的资料,“你喜欢他的诗?”
“我不是喜欢他的诗,其实我也不很明白他到底写了什么。”外婆桥静静地说,“我是觉得,他的诗里有一千二百年。”
这样比较起来,她沉睡的时光就变得何其短暂。
今宵酒醒何处?
杨柳岸,晓风残月。
少年脸上又是一阵代码闪过,“闲着也是闲着,我在数据库里找到了节奏比较合适的曲子,你要听吗?”
“你要唱歌?”外婆桥有些惊讶地看着它,惊讶于它对她的情绪捕捉,“你的智能等级是不是有点太高了?”
“你现在拥有飞船的最高控制权,可以选择降低我的数据或者将我关闭。”人造人道,“需要我刷新重启吗?”
外婆桥想了想,“算了,你会唱什么?唱来听听。”
少年综合她的语言和情绪数值,站起身来,试着复述少女方才的唱词:“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声音有点尖了。”外婆桥评价,“低一个八度试试。”
少年清清嗓子,又是一句:“多情自古伤离别——”
“这次有点太低了,我唱一句你听听。”外婆桥坐起身,吸气收腹,唱了一个示范,“再试试?”
这确实有点难度,人造人努力模仿着她的神态,它的操控核心运转到了极致,海量数据被飞速分析后拆解,模型逐渐建立,尝试还原少女身上那种独一无二的形骸。
下一秒,它微微抬手,月光浇了下来,如白瓷上一寸新绸。
正如千百年前男优伶摹仿女形,即使人体构造千差万别,然而一旦染上那种华美的色韵,它便超脱了性别。
此时此刻,它真的像个千年前浅斟低唱的诗人了,在长亭边送别,幽幽地念出一句,此去经年。
此去经年,
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外婆桥愣了许久,接着猛地一拍大腿,“没错,就是这个风骚的感觉!”
她拍起了巴掌,像打着一只手鼓,眼神浮现出前所未有的快活,“来,接着唱!我还记得几句——风急天高猿啸哀,一枝红杏出墙来!”
他们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地唱了起来,几乎每一句都跑调,男孩和女孩的声音回荡在月空之下,时而庄严欢喜,时而带着微微的悲意。他们唱五花马,千金裘,烟花三月下扬州,凤凰台上凤凰游,天回北斗挂西楼,孤帆远影碧空尽,天地一沙鸥。唱至尽兴处有如歇斯底里的呐喊,女孩脱了所有的防护服,在月下蛙跳,像一种莫名其妙的舞蹈,他们好像在此时此刻都疯了,而此时此刻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人,当全世界只有两个疯子的时候,他们就是一切的尺度,大可以他们为标准定义何为最正常。
因此,此时此刻,他们最正常、最疯癫、最痛苦、最欢喜,是世间所有最幸福与最不幸,是从万古至永劫的一切最悠久,自然也是坐拥所有诗歌的诸侯。
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
恁子弟每谁教你钻入他锄不断、斫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千层锦套头?
我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
我也会围棋、会蹴鞠、会打围、会插科、会歌舞、会吹弹、会咽作、会吟诗、会双陆。
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
唱到最后外婆桥的嗓子已经全哑了,她在躺在地上,气喘吁吁地打了个滚,朝月下的少年道:“成了,你现在的声音和一百年前我听到的歌声已经很像了。”
“也不是很难。”少年有些嘚瑟。
少女呸了一声,“那是我教的好。”
“嘁,瞧你那样。”
“我怎么样?”
“不像个人样。”
“那你可就错了。”外婆桥躺在月亮下,庄严宣告,“我告诉你,人类都这个样。”
人类是什么样?
它突然转过头,看着摊在地上的少女,眼镜前划过一串幽绿代码,“喂,外婆桥,你看好了。”
人造人掌心浮起一个白色的立方体,迅速膨胀并扩大,少女感受到眼前的亮光,坐了起来,“你还装载了全息投影系统?”
话音未落,朱红高楼拔地而起,她看到她身处烟花之中,身着华服的歌伎在月下跳舞,不知天上人间,唯有灯火阑珊。
少年戴上了青色的面具,穿着宽袍大袖坐在桌案后,一拍惊堂木,声音正如百年前那般绝美,歌而复吟,吟后长啸。
红烛高照,它唱的是。
摇啊摇,
摇到外婆桥。
作者有话要说:
*关汉卿《一枝花·不服老》
第27章 万寿无疆
少女并没有听过外婆桥这首歌。
“那你为什么选了它作为代号?”少年唱完了歌,问。
她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太久了,想不起来了,可能是随机分配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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