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没有好一会儿才捋顺这其中的逻辑,摇头否认:照你这么说,我想吃掉的应该是我妈。不过我妈当年在的时候就总是说我吃掉了她的一大部分,活着的时候就吃掉了,用不着死后再来一顿。
说完他又有点兴趣地瞅着刁禅:问这种问题,你想做什么?
如果我是机械做的人造人,我会把母亲的零件装进身体里。刁禅低着头,发丝滑落耳边,赵没有看不清他此时的神情,只听到他说:但很可惜,复制人好像和人类一样拥有肉身。
我找了很久,在地下室找到了这台显示器。
赵没有这才发现刁禅抱的是一个机盒。全息显示器的终端。
某种意义上,这确实是他母亲的尸体。
刁禅把显示器放在琴键上,发出叮咚声响,他突然问:你有锅吗?
猪肉铺里有。赵没有问:你想干啥?
刁禅摩挲着显示器的外壳,片刻后道:
我要把它煮了,吃掉。
他们回到下层区,如刁禅所愿,赵没有第一次尝试烹饪机械。
显示器是非常昂贵的顶级品,即使核心芯片烧毁,外壳依然细腻如瓷,触感温实,令人想起肥厚的奶白肉脂,一刀切下去,溢出甜蜜的腥气,电路板像银色的筋骨,他扯出光纤,好似扯出肠子和血管,热烘烘的汁水留了满手,似乎有残剩的电流顺着液体渗入皮肤,激起奇异的颤栗。
一切肢解的行为都会唤起欲望,最原始的欲望,残忍、饥饿、好奇……当快感餮足之后,你会用一种新的眼光去打量它,肉块之间有一种张力,湿润,光滑,诱人,那是美的起点。
美,一种被驯化的野欲。
这是一块好肉。赵没有心想。那座深白大宅毫无疑问是最顶级的牧场,肥美的饲料,适宜的温度,精细的饲养,她接受了一个贵夫人会被喂养的一切,成为最理想的家畜。赵没有听说过中层区养猪的办法,不是实验室的合成猪肉,而是真正花费时间去养大,最后决定肉质的还有死亡的时刻,那些猪会被安乐死,温柔的杀死,总之是毫无痛苦地死去,因为惊恐的情绪会导致肉质变酸。女人毫无疑问是最顶级的肉,她心甘情愿地赴死,毫无恐惧,说不定还会感到快乐。
食材决定饭菜,刁禅会有一顿好饭了。
赵没有又给自己下了一锅饺子,最后将两盘食物端上桌,少年们对坐,倒数三二一,指令枪发出,开始大吃大喝。
房间里回荡着牙齿咀嚼血肉的声音,肥厚又鲜活,食物在口腔中碾磨,婴儿在子宫里蠕动,多么饱满,多么喜悦,多么酣畅淋漓。他们吃得痛快极了,如狩猎时代的野蛮人,如文明社会最无忧无虑的孩童。
这实在是太好吃的一顿饭,赵没有吃得口滑,最后是端着碗一边吃一边把食物中毒的刁禅送进医院,他昏迷了很久,醒来后赵没有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妈尝起来是什么味儿?
刁禅嗓子还哑着,答的毫不犹豫:是黄瓜三明治的味道。
那之后奇异的事情发生了,无论刁禅再吃什么,都是黄瓜三明治的味道。
这或许是最彻底的一种融合。
还是赵没有突发奇想,出院那天他做了一盒黄瓜三明治,给刁禅当出院餐,吃了第一口之后刁禅愣了愣,说:我好像尝到了荠菜。
赵没有没在三明治里放荠菜,荠菜是他前一天的饺子馅儿。
他们又尝试了很多次,刁禅能从黄瓜三明治里尝出很多味道,具体是什么完全随机。他们都不打算再去追究这到底是什么身体故障或心理疾病,不过赵没有觉得这种患病模式很适合作为古早医美产品出售,口腹之欲和节食双赢。
那之后黄瓜三明治成为刁禅的主食,他离不开它,一如鱼离不开水。赵没有通过这件事明白刁禅还是有活下去的欲望的,只有想要活下去的人才会重视口腹之欲,尽管那是要通过黄瓜三明治才能实现的人生。
果然数日后刁禅对他说:我想试着在下层区生活。
那整挺好。赵没有叼着一根没点燃的烟,正在找打火机。要我给你介绍房子吗?
不用,我想自己试试。刁禅说到这里顿住,张了张嘴,欲说还休。
赵没有直接替他接上了:想蹭饭的时候直接来猪肉铺找我就行。
说这话时他们正蹲在猪肉铺门口看雨,大都会的楼群过于高深恢宏,三十三层区很难接收到真正的雨水,有的人说下层区的降雨其实是工业排污,有的人说那是全息降雨,还有人说这其实是尿。
赵没有更愿意把下层区的雨水当做尿,他听人说过,尿实际上是相当清洁的水,以25世纪的天空污染程度来看,至少尿比雨水干净得多。
于是泼天盖地的尿雨中,刁禅忽然笑了起来,他弯下腰,给赵没有点燃了烟。
赵没有问他:不来一根?
刁禅还是拒绝:我不抽烟的。
赵没有知道他和刁禅并非通常意义上的同道中人,即使在下层区生活多年之后,刁禅也依旧不会吸烟。他们相遇得太早,早到尚不敢轻信,又相遇的太晚,晚到满身悲辛,用挚友或者兄弟来形容他们的关系或许并不那么恰当,他们各自有着各自的空洞,如果非要打一个比方,更像挤在同一屋檐下避雨的野狗。
但两条野狗聚在一起,他们就都不是流浪狗了。
三五成群,两人成家。
至近者至远,至亲者至疏,家人难免如此。
此时赵没有站在空中公路的汉堡店前,心想。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没想到母亲依然是他的心结。
他之前口出狂言,煞有其事地撕开遗址中的种种隐喻,于是狰狞伤口再度展露于旧痂之下,流脓且流血——在刁禅的迷失之中,母亲不再是机械体,终于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人类。
赵没有本以为这件事早就过去了,那一日他们用凶猛的食欲消化悲伤,便可以再次挺胸抬头做人,他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母亲殉情时留下成箱的过期化妆品,他很快就接受了事实,几乎是迅速的,用它们为自己画出崭新的妆和新的活路。
但现在赵没有才意识到,他,刁禅,他们经历的母子关系并不一样,赵没有从记事起就知道,婴儿在母胎阶段便开始食用母亲,食用她的骨与血,脱胎后更是变本加厉,他与母亲的关系更像一场友好的弱肉强食,彼此争夺时间与空间,掌控与被掌控。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告诉他:我们会互相吞噬——但你会是最终的胜者。
而刁禅,他始终没能消化母亲的死,一直活在中毒之中。
赵没有又想到钱多多之前关于实验体的描述——她在城市中制造了巨大的混乱。
“母亲”是S45号遗址混乱的成因,是刁禅潜意识中的动荡者。
刁禅没能成功吃掉母亲,继承她的生命,反而在这场弱肉强食的争夺中,母亲以死亡反败为胜。
儿子看似吃掉了母亲,实则是母亲吞噬了儿子——可以这么解释么?赵没有陷入思索。她给刁禅留下一个关于灵魂与自由意志的未解之谜,却不曾为他指出方向,于是刁禅自始至终都在做内在的搏斗,他甚至不知道该仇恨还是该重生。
他之前对扮作老人的刁禅说:你是个想要逃离杀人现场的帮凶。这句话无疑给他造成了巨大的冲击,甚至触发了遗址的警戒机制。
有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刁禅的潜意识将他看做从火星远道而来的友人,可以带他前往宇宙深处,永远摆脱这座混乱的城市和行将到来的战争。他想要逃离,而赵没有可以肯定,逃走的飞船上不会有人类的席位。
刁禅不会和“母亲”一起走。
他想要逃离地球,是否也是想逃离母亲?
好吧,这么看,我从哪个方面好像都不太合格。赵没有突然感到好笑。无论作为被雇佣的杀手、新的家人、抑或从火星远道而来的老友,他都没能救对方于水火。
他没能杀死造成混乱的根源,没能察觉刁禅长久的内耗,如今也无法带他远走宇宙。
赵没有想起当年刁禅委托杀人,订金是相当大的一笔数额,结果生意没办成,钱也没有还回去。果然是欠他的。
囿于旧事也枉然。既如此,不如一样样从头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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