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媳妇好像疯了哩!”
疯了?
疯掉的女人,自然是不能再留的。
丈夫马上有了计划,临近黄昏的一天,新媳妇回到村子的第一时间,便撞上了前来“拍喜”的男人们。
她终究没能逃过,之前的妇人好歹撑了两天,她却刚刚生产完,正是元气大伤的时候,当场就不行了。丈夫把她提溜回家,和父母商议后事。
“祖坟?”婆婆尖锐地叫唤起来,“这种小贱人,还想入咱家的祖坟?!你说说,她来咱家几年,跟掉进福窝窝有什么区别?不短着她吃,不缺着她穿,她倒好,生了两个赔钱货不说,还想报复咱们!要我说,直接卷了席子,给她扔到后头的河里,喂肥了鱼虾,咱们还好捞一些。”
丈夫闷声答应了,正要去拿草席,婆婆忽然想到了什么,叫住了儿子。
“等等!”她高声道,随即隐秘地压低了声音,“扔她之前,我还要你做一件事……”
“娘!”丈夫闻言大惊,“这、这不好吧,这要折寿的呀……”
婆婆白了他一眼,嗔怪道:“你懂什么!你一个大小伙子,阳气是最重的,你非得用你这身阳气,压一压她那个晦气的肚子不可!要不然,你再娶了如花似玉的新媳妇,就不怕继续倒霉,继续生赔钱货?”
丈夫被她说动了。
“那……那好!”男人一咬牙、一跺脚,家里找不到,他就去村口折了根手腕粗的槐树枝,用刀削得锋利无比。公婆扛着媳妇奄奄一息的身体,他提着那根尖木桩,一前一后地来到河边。
新媳妇嗬嗬喘息,绝望地看着他,自己曾经的枕边人。
“下辈子投个好胎罢,”丈夫简短地说,“我们也不亏欠你的。”
尖锐的木杆,狠狠捅进女人柔软的下腹,一头进,另一头出。连着凶器,河水泛起血腥的涟漪,摇晃跌宕了好一阵子,还是慢慢沉寂了下去。
刘扶光见证了一切,也明白了一切。
这条深河平时就是他们遗弃女婴的地方,积年累月,业债与罪孽本来便多,水底为至阴所在,新妇死于黄昏与夜晚交接的时刻,又被一根槐木穿腹而死,还活着的时候,怨恨便要将她吞噬了……
种种不祥的因素加在一起,她要是不变成厉鬼,刘扶光的名字便倒过来写!
果不其然,新妇死后,第二年的同一天,向来平静的河流突发水患,淹没村庄、吞噬生者。一家三口在爬上屋顶呼救的时候,厉鬼如影随形,追上了仇人的行踪。
这一出世,便可以引动自然异象的鬼,慢慢地、活活地生吃了这三个人,又用鬼气扯着他们的命脉,让他们想死也不行。她先吃前夫,将公婆的眼皮俱割了,让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儿子遭难。
前夫吃得剩一半,人还活着,脊椎还能带着下半身的白骨喀喇扭动,接着,她再吃公婆。就这样磨死了三个人,连魂魄亦吞尽了。
全村的生灵统统死光,这样大规模的伤亡,立马引来了修道者的关注,周边的城镇同样闻风丧胆,惧怕女鬼来吃他们。
与此同时,一位没有名字,亦看不清长相的修士来到了这附近。他并没有收了这个厉鬼,恰恰相反,他为厉鬼做了一块神位,取了“九子母娘娘”的名号,告诉周边的城镇,只要参拜九子母娘娘,供以自己的血,妇人就能生下男胎,百灵百验。
自此之后,鬼母便逡巡在人间的城市。她享用血食,吞吃着凡人的信仰与气运,再收走那些不受期待的女胎。
实际上,她并不是“保佑生子”的鬼神啊,她只是遵循了信徒的愿望,不再使他们生出女儿,可怜的女儿,可恨的女儿,可以被随意抛弃,随意杀死的女儿。
记忆结束了。
恍若浮生一梦,刘扶光蓦地醒来。他睁开眼睛,看到晏欢惶急得发白的脸孔,他伸出手,摸到自己落了满脸的泪水。
他从晏欢的怀里坐起来,望向身上抱满了婴儿,沉默如坟的鬼母。
“月娘。”他轻声道。
天空破开浓云,一轮月光清澈地辉照着大地,弦月静美,百年如一日地高悬。
“月娘,”刘扶光又重复了一遍,“这是你的名字,对吗?”
第211章 问此间(三十九)
鬼母粗重地喘息,从她喉咙里吐出来的气,俱带着沉闷粘腻,恍如溺水般的杂音。
她不说话,刘扶光站起来,望着她的孩子:“这些里面,应该没有你的亲生女儿,对不对?”
月娘长久地闭口不言,坚忍如寂寂的磐石,她突然粗声道:“我的女儿!哈哈,我的女儿……她们才刚刚出生,七窍的灵光都未长全,能知道什么!浑浑噩噩地生,浑浑噩噩地死,就算我要寻她们,她们也早就化得无影无踪,只能去鱼肚子里寻了!”
两行凄厉的血泪,自她的下颔汩汩滴流。鬼母望着眼前的两个人,除了许多年前遇到的那个道士,这是唯二两个令她无法看出根脚的生灵。
白衣的男人进入了鬼的领域,看到了自己全部的过往。她能感觉到,他的心中充满了痛苦和哀伤,她以为这只是针对她的痛苦和哀伤,但有那么一个瞬间,她听到了对方剧烈波动的心声,颤如哭泣。
——太多了,同月娘一样处境的女子,实在是太多了……
他分明为她落了泪,也为数不尽的她落了泪。
那一刻,她忽然原谅了他。
有什么办法呢?毕竟鬼就是这么可悲的东西啊。给它们一点微薄的温暖,鬼就会如饥似渴地吮吸,就像农家养的土狗,即便打断了腿,打瞎了眼,只要一个随便的口哨,土狗还是会摇着尾巴,朝主人一瘸一拐地追过去。
“你想让她们变回人身吗?”刘扶光温柔地问。
月娘猛然抬头,死死瞪着他。
“她们这个状态,投胎已经没法子了,”他继续解释,“鬼气已经形成了实体,投入轮回,就等于要让她们魂飞魄散……”
“你能做到?!”月娘嘶声发问,“你是什么意思,你有法子让小宝她们做回人?!”
血红的眼珠几乎瞪出了眼眶,鬼母的神情难以置信。
做鬼好,还是做人好,也许对这个问题,人人有不同的看法,但对于月娘来说,做鬼是无法享有俗世的幸福的。鬼灵吞咽着血腥的供奉,行走在无光无人的黑夜,只有沉浸在怨气与死气里,才能获得活动的力量。
她曾经幻想过无数次,倘若她的两个女儿还在,她会怎样地疼爱她们。她要看她们在阳光下嬉闹翻滚,穿好看的花衣,玩时兴的玩具。闹得烦了,她就去集市上买一点昂贵的蜜黄色砂糖,糊住她们聒噪的小嘴巴……
她的女儿,一定有最明亮的眼睛,最灿烂的笑容。
晏欢问:“你要帮她们讨封?”
刘扶光笑了:“其实很简单的,她们的年纪毕竟还小,让她们忘记自己为鬼的身份,再送去好人家教养,就算是鬼胎,也能如常人一样长大。”
“不过……”他犹豫了一下,“那也得她们心甘情愿地离开你才行。”
月娘阴寒地道:“不管是不是心甘情愿,她们都得走!我一个也不留下。我的血债罪业,我自一力承担,不碍着旁的人!”
女婴们顿时哇哇大哭,她们哭得撕心裂肺,仿佛她们幼小的身躯快要裂开了。无论多么铁石心肠的人,听了这样的哭声,都得面色不忍地转过头去,但月娘犹如顽不可摧的山岩,冷硬地不回应。
晏欢虚虚拢住刘扶光的肩头,把他带到一边,示意借一步说话。
“你看到了什么?”他问。
刘扶光无言地掏出一枚空白玉简,贴在额头上,将神识灌输进去,半晌,他把玉简递给晏欢。
“你看。”
晏欢借过玉简,抵住片刻,他拿开,将余温尚存的玉简收回自己的袖子,点点头,示意知道了。
“和她一般遭遇的妇女,俗世中数不胜数。”他静静道,“你救了这一个,怕只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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