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刘扶光都坐在上面,孙宜年再怎么自持庄重,少不得要跟着一起凑个热闹,三人便一同坐上这朵颇具童趣的小云,往目的地去了。
在两仪洞天,孙宜年已是青年一辈的佼佼者,走在哪儿,都免不了被恭恭敬敬地叫一声“孙师兄”,现在却做着这么滑稽的事,不知熟人见了要怎么说……
正嘀咕间,他看到刘扶光眉眼弯弯,学着孟小棠的姿势,坐得歪七扭八,一点不顾自己的形象。他知道,刘扶光既然能一眼看出师妹的修为,说明他在丹田尽毁之前,自身的境界必定高于孟小棠,假死沉睡多年,还能毫无隔阂地跟后辈融成一片,可见心性是真的温慈。
“宜年,别那么拘束,”刘扶光一边把吸来的云气拢成一团,一边朝他笑道,“平日里得学会放松,不然,叩心那关可是不好过的。”
孙宜年心下一凛。
他所说的“叩心”,乃是开光筑基步入圆满之境,即将向融合金丹冲击的最要紧一关,此次下山,他除了看护师妹,就是寻找突破的契机,好让自己顺利结丹,正式步入长生大道。
他的修为竟也高于我,孙宜年凝神细思,那他之前是什么境界,金丹,元婴?
现在想来,他先前推拒师妹的理由,亦有了全新的解释:一个能毁掉金丹高手丹田的人,指不定有多可怕,那人未必死了,但一定是常人挨碰不起的庞大力量。如此一来,他回绝了师妹的援助,实在常理之中。
“不知公子有何见教?”他恭肃起来,诚心地请教。
“问心之道,向来是损有余而补不足,你别小瞧了放松的用处,一个人老这么绷着是不行的。”刘扶光笑道,“不过,道理全是嘴上说得好听,具体怎么样,还得靠身体力行。”
顿了顿,他又问:“你们还没说,自己下山是来干什么呢?”
孙宜年犹豫了半天,始终不能像孟小棠那么肆意,他掀开衣摆,小心翼翼地换了个姿势,略微歪坐在云上。
“不知在公子生活的年岁,可有‘尸人’这一说?”
“尸人,”刘扶光摇头,“我没听过。什么是尸人?”
孙宜年轻叹一声:“六千年前鬼龙负日,自此之后,世事艰恶,一天更比一天险峻。那龙背负天光,将羲和大日,亦染成深不见底的浓黑色……苍穹唯见玄日,渐渐的,凡出生的婴孩,身上都带有天然的残缺。缺少耳鼻口目、四肢腿脚的,已算得上幸运,至于有缺失五脏肺腑、脾胃骨骼的,那就是不幸之至的惨剧了。”
听到“鬼龙负日”时,刘扶光笑容尽失,眼睫亦仓皇地不住颤抖,原本不见血色的面庞,此刻更是白惨惨地发寒,看得叫人心惊。
他坐在前方,背对孙宜年,此时转过脸去,旁人自然看不到他的反应,只当他在认真倾听,于是一口气说下去:“玄日带来的影响,远不止天残之身。那赤黑色的日光饱含苦毒,人若是长年累月地照着,必然心境畸变、暴虐难言,最后连肌肤都会慢慢染成发黑的紫红色,又岂是后天可以教化回来的?因此,这又被叫作‘浊心之毒’。”
说到这,孙宜年忧虑地摇摇头:“诸世群魔乱舞,完全一派末法时代的乱象。修真者倒是有手段抵御玄日的光照,凡人就只能捱着。所幸大约三四千年前,上界真仙联起手来,放下漫天的浓云密雾,遮掩了一部分玄日之光,才叫我们得了喘息的时机。”
“……鬼龙?”刘扶光喃喃地说,寒气仿佛是从骨头缝里渗透出去的,刺得他心脉剧痛,颤栗难耐,“你们……叫他鬼龙?”
“是呀,就是那个半鬼半神,似死非生……”孟小棠说到一半,忽然发现他的异状,“唉呀,扶光哥哥,你莫不是冷得很么,怎么抖得这么厉害呀?”
她赶忙从百宝囊里取出狸皮大氅,团团裹在刘扶光身上,火狸性炎,揣着一块火狸皮,哪怕只身上到雪山深处也不必怕。但刘扶光的冷意似乎是从心口发出,被外力一激,更是源源不绝,不用靠近,师兄妹两个也能听到他牙关碰撞的碎响。
“不、不妨事……”刘扶光轻声说,“这是我的老毛病了,很难好得起来,拖累、拖累你们了……”
“丹田有损之人,自是体虚心寒,”孙宜年急忙掏出温养的药丸,用水化开,喂他慢慢地喝下,“公子说的哪里话,难道我两仪洞天还招待不起一个病人么?”
他们固然是初次见面,一个时辰前,还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可人与人的缘分就在这里。孟小棠是第一次下山,孙宜年则久经历练,但他们不谋而合,皆认为刘扶光是当世罕见、品貌双全的完人,因此愿意放下防备,全心全意地热忱待他。
“多谢,多谢,”刘扶光的气色好了些,感慨地苦笑,“能遇到你们,确实是我的幸运。”
“公子谬赞了,不过举手之劳。”孙宜年轻轻咳了一声,实际上,他的眉毛都差点为这句称赞飞扬起来,而定力更差的孟小棠,已经咬住嘴唇,像激动的小狗一样乱摇乱晃了。
为了防止师妹因为过度兴奋,嚷出什么不该说的话,他连忙补充:“刚刚讲到浊心天残,公子应该就能想到尸人的来由了。所谓尸人,正是那些身体残缺过度,本应就此死去的人,却在玄日下暴晒过一场之后,心智尽失、肉身异变,变成了可怕的怪物。尸人大多没有腿脚,但它们行动起来极其迅速,更兼力大无穷,凡人往往难以对付这样的异类,只能请求修道之人插手,剿灭尸人。”
“所以,我接的第一个师门任务,就是帮助小金川的百姓,消灭那里作乱的尸人!”孟小棠大声说,眼睛闪闪发亮,闪着神气的光,很明显,她在等待对方的夸奖,就差把“我是不是很棒”写在脸上了。
果然,刘扶光目露赞许之色,他伸出一只骨骼秀致,苍白如雪的手,轻轻摸了摸孟小棠的头。
瞬时间,孟小棠的脸蛋涨得通红,几乎要发出惊慌失措的吱吱声。看出刘扶光发作一场,此刻已是非常疲惫,孙宜年急忙将她提到自己身边,道:“师妹年幼,精力旺盛,公子不必理会她。”
“没关系,”刘扶光笑道,声音还有些嘶哑,“小棠很可爱。”
说话间,三人摇摇晃晃,已经到了小金川的边境,天空中的云雾尽数散开,煞白的月光死气沉沉地笼罩下来,仿佛某种实心的涂料,一下刷遍了大地山川。
刘扶光本已不欲说话,见了高空孤悬的死寂月轮,怎么也忍不住,惊骇地低语:“月亮……”
顺着他的目光,孙宜年跟着抬头,低声道:“太阳既死,太阴又如何能够幸免?好在月光无害,凡尘生灵还能在夜晚出来活动。”
听了他的话,刘扶光只是胡乱点头,旋即沉默不语。
原来日月已逝,人间亦不再是往昔的人间……我重伤假死、割肉喂鹰,终究是没有任何用处的徒劳之举!
说气,说恨,已经是太轻薄、太浅淡的情绪。火狸皮毛再暖热,仍然无法抵御一丝一毫从丹田处刮过的冷风,端坐高空,那风直吹得他脏腑冰结,如受寒针之刑。
他攥着大氅的指节用力到发青,回忆起遥远到模糊的往事,想到自己几近身死道消,承受的一切苦痛,只觉肝肠欲裂,喉头猛地抽搐,竟反呕上一大股腥腻至极的烫血。
刘扶光强忍着深深吸气,嘴角颤动,生生将其吞咽了回去。他知道,自己丹田尽毁,整个人早已是强弩之末,此时乍逢大悲大怒,倘若叫一口血骤喷出去,平衡一失,就跟点燃了连环火药的引线一般,吐起血来是没有尽头的。到了那一刻,大罗金仙也救他不得。
他硬挺着咽了这口血,心境却始终激荡着不能平复。他的神情渐渐由悲愤转为怔忡,怔忡继而变化为无所适从的空茫。迎着垂死冷寂的月光,他同样心如死灰,一时将生之欢喜尽数抛到脑后。
数千年的时光过去了,王朝覆没、故人消逝,我早该是个不合时宜的死人,为何还要在这时候醒来?刘扶光木然地想,要我复仇吗?我怎么对晏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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