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了。
在无可比拟的喜悦和满足,舒展与自由里,城主的身躯彻底泯散于空气。本该上升至天、下沉到地的三魂七魄,亦消失得无影无踪,唯余床榻上的一抹淡淡黑痕。
刘扶光保持着半蹲的姿态,静默片刻,缓缓站起。
整个过程中,晏欢没有说话,只是在魔气烧尽的时候,伸手揽了那些星火到自己怀里,仿佛代替了一个温暖的拥抱。
“圣宗,辅首卫。”刘扶光呼出一口气,“除了这两个关键词,其它的什么也没问到。”
他低下头,语气里有微不可查的愧疚。
至善诞汇于众生的心魂,又以自身反哺众生。他不是亘古洪荒的神族,但诸天下的凡人,全可以算作他的眷族,面对普通人,他总有抑制不住的心软。
晏欢轻声说:“没关系,机会俯拾皆是,不差这一个。”
他的眼神复杂而怀恋,他想起久远以前的往事,这个柔软的、温柔的刘扶光,实为他一生中最宝贵的挚爱,只是他那时还太愚蠢,太轻视这种柔软和温柔,并不晓得它们的份量,其实是可以要了他的命的。
温情不过一刹,紧接着,他的目光忽又变得冷酷起来。
晏欢骤然回身,五指并掌,漆黑的触须冲破皮囊,闪电般缠绕成一丈多长的锋刃,空中火光四溅,金石交击之声,瞬时震遍全殿,刺得人耳膜发麻。
到了这时,他可以称得上是“又失身,又失心”。脱去了真龙神躯,再丢失一颗龙心,晏欢的能力已是百不存一,可他既是至恶,也是货真价实的神祇,有谁想要偷袭他,不亚于初生的羊羔,偏要往虎口里撞。
空无一物的空气里,逐渐浮现出了“羊羔”的影子。
鎏金的黑袍、诡谲的铜面、兵刃上红彤彤的毒光……皆如水墨般波动显示,十几名无声无息的大活人,就此阴森森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来者何人,竟敢损坏圣宗大业!”十几个人齐齐厉喝,仿佛共用了同一个大脑,同一张嘴。
铜面共振,发出洪钟狮吼般的嗡鸣,音波飙射,殿内桌椅、屏风、金玉摆件、镶嵌宝石的梁柱……种种华贵陈设,无论坚固与否,统统激成了齑粉!
气浪滚滚翻涌,这一声狂喝,竟在霎时间炸塌了半个城主府。晏欢不言不语,强硬地生受了这一击,将刘扶光护得滴水不漏。
烟尘慢慢散去。
晏欢的脸色难看至极,九目疯狂膨胀,无比庞大的杀意,正从他周身缓慢四溢,犹如再也控制不住的洪涝,很快便要肆虐人间,使生灵涂炭。
“区区金丹……”至恶的脸孔狰狞扭曲,一瞬的惧意,更甚于被蝼蚁冒犯的怒火。
扶光伤势不愈,他的实力又大不如前,倘若没能护住爱侣,叫这些卑贱之人伤害,那该如何是好?他一想到这样的结果,就万火烧心,恨不能撕碎一切有形之物。
“控制住自己!”刘扶光道,“我去疏散周围的凡人,这里的……”
他的眼光划过面前的追兵,料想到这应当便是城主口中的“辅首卫”,只是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居然可以追踪得这么快。
“……这里的辅首卫,就先交给你处理。”
城主殿的动静,已唤醒了府中上下的人,刘扶光冲向空地,心念电转间,又改换了想法,疏散凡人太过费力,不如设下一圈屏障,将战场的范围固定下来。
“去!”他一声低叱,行囊中顿时飞出数十柄剔透飞剑,团团围住大殿,剑身振荡,散发明亮的清光。
他调动四肢百骸内的灵炁,丹田遭到废弃,到底对法术的释放造成了极大阻碍。正当刘扶光专心结界时,后背忽有厉风扑来,激地他浑身一凛,顺势前闪,躲开了这下。
他回头一瞧,却是一名辅首卫的通红长刀,犹如淬火毒牙,朝他迎面凄寒地一弹。
刘扶光大吃一惊。
他知道晏欢的神力被削弱到了何等地步,也知道缺失了躯壳和心,他实在不能像之前那样,再具有毁天灭地的威能。可神力再少、再微薄,仍然是神祇的力量,远非凡俗生灵能够比拟。眼下这些辅首卫,至多不过金丹修为,如何就能躲开晏欢,近到他的跟前?
刘扶光不声不响,从怀里掏出一颗曜日明珠,就往辅首卫面前一举。
明珠骤发灵彩,与长刀的锋芒铮然相撞,刹那如日照金山,迸发出成千上万道雪亮灿芒。
此世再无如此明亮的辉光,宝珠只是一面用于聚焦、折射的镜子,透过它,至善的光芒增幅了十倍不止,至善的力量,也增幅了十倍不止。
昔年的许多真仙,都或好奇、或钻研地探讨过至善的能力。
至恶的伟力,他们已经见识过了。晏欢出世时的一声啼哭,就唤来了诸世多年不绝的战火和大灾,引发动乱、诱导破灭,使每一个智慧生命走向自我灭亡的结局……这是至恶想做就能做到的,那至善呢?难道对比至恶,至善的侧重就仅仅在于创造么?
正如大日照耀万物,亦含焚世之火一般,只要刘扶光想,他也可以变得非常可怕。
煌煌金光,掀起了近乎冲击波的巨浪,这浪头不仅使长刀裂解成千万块碎片,挨得近的辅首卫,连叫也来不及叫一声,便像泼了热汤的雪堆,顷刻塌陷了身子,融化在这炽热无比的光海里,更将不远处的晏欢都打了个跟头,差点栽倒在地。
宛如天地初开,透澈至极的正气甚至就此涤荡到了一整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将那些沉重的妄念、狂热的欲求、贪婪的渴望……悉数一扫而空,夜晚的空气,顿时清新得惊人。
假死六千年后,这还是刘扶光第一次充裕地使用他的力量,还不用担心将自己一下榨干。
“好像……有点太用劲了?”他收起明珠,懵懵地摸着后脑勺。
不过,他同时明白了,辅首卫为什么能够穿过晏欢的防线,来到他身后暗算。
这些铜面加身的突袭者,从气息上判断,确实可以算作金丹,然而,他们的灵力之凝实精纯,简直像一柄经过了千锤万炼的刀剑,一名便可顶得上几十名同阶层的修士,说是登峰造极也不为过。
见他出手,晏欢再顾不上如何残害折磨,急忙搠死了剩下的十几个,慌慌张张地往自己不知道的哪张嘴里一塞,便跌跌撞撞地跑来看刘扶光。
“卿……扶光,你有没有事!”晏欢拉着他,上下检查了几十遍,“对不起,都怪我疏忽了,我、我没……”
“嘘,”刘扶光嘘他,真要让他这么自我检讨下去,那就没个完了,“你有没有留下活口?询问圣宗的护卫,总比一个城主更有效果。”
晏欢顿了顿。
然后心虚地伸手进肚子里,掏出一个已经吃了一半,黏黏糊糊,尚在不住蠕动的人形。
掏了半截,他到底没勇气全拿出来,给刘扶光展示自己的吃相,复又匆匆往肚子里头一堵,说了声“还是让我来问好了”,就逃到一边,躲在暗处施展拷问技巧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天啊,整200章了!那评论区发200个小红包,这篇又被我写得好长长————(比划)】
城主:*痛哭流涕* 圣宗是最可怕的,他会吃了你的心!
晏欢:*满不在乎,正在吃一些人的心*
刘扶光:*充满同情,因为他就是这样一个好人* 是啊,他太坏了,但是别怕,我会替大家伸张正义的!
晏欢:*僵住了,不敢咽,但是更不敢吐*
还是晏欢:*鬼鬼祟祟,找到垃圾桶,偷偷吐在里面,开始栽赃嫁祸* 看呀!这些是圣宗还没吃完的心!
第201章 问此间(二十九)
没费多少力气,晏欢就从已经疯了的修士那里,掏出了为数不多的答案。
“他们确实效命于武平的圣宗,”晏欢道,“辅首卫只听从皇帝的指令,皇帝要他们去哪杀谁,他们就去哪杀谁,不过是寻常的鹰犬。但是,只有一点很奇怪。”
刘扶光抬眼,见他皱眉,低声道:“这些东西,只有十来天的鲜活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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