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扶光不由动容,追问道:“怎么说?”
晏欢沉吟道:“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我能看到他们的出生地点,他们的父母、师长、修行机缘,但这些事……陈旧、腐朽,像来自古老时代的回忆。从十六天前开始,他们的记忆才突然变得生动起来。”
这确实是个怪诞的迹象,天地灵炁不仅淬炼人的肉身,更需要磨练修行之人的精神。金丹既为一重圆满境界,对于心境的打磨,更是艰难困苦无比。不知有多少修士,修为过关,仍然死在结丹叩心这一环。
有了如此强大的精神力量,修士就没有忘事的时候。现在叫刘扶光回想百年前的一个午后,他仍然能清晰地记起当时夕阳西下的场景,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你的意思是,这些辅首卫,只有这十来天,算是真正活着的灵?”刘扶光问。
晏欢思索片刻,他难得审慎了一回。
“现在下定论还太草率,再多抓几个看看。”
他们闹出了这么大的阵仗,全城不说惊醒,也醒了九成九。人们纷纷走出家门,王公富豪的子孙,与贩夫走卒一同站在无比清澈,动人心魂的夜空下,痴痴仰望着那繁多茫茫的星河。
“走,”刘扶光下了决心,“这里再也找不出什么消息了。”
一道巨大的影子腾空而起,其黑如龙,上面驮着一点雪白的星光。这幻影仅仅出现了一瞬,便消失在了如霞如锦的天河当中。
那夜窥见这一幕的人,都在纷纭传说,有仙人骑龙而来,与邪祟恶战半宿,最终拯救了宛城的百姓。
“啊,你说城主?”宛城人摸着后脑勺,对这个问题感到不解,“先代的城主吗?他早已寿终正寝,虽然无缘得见这样的奇景,但他还是福气很好的人啊。”
夜风呼啸,刘扶光站在千万起伏波澜的漆黑触须上,他终于有余心看一眼这个领土广袤的国度。巨山似棋、大河成丝,他们的目的地是武平的王都,整个帝国的心脏,而他们的目标,正是心脏的中的心脏,那个被称作圣宗的帝王。
“等等!”刘扶光沉声道,“那是什么?”
天空寂寥如洗,大地却笼罩着淡淡的雾气。黑夜无声,地平线上逐渐涌出一线灼热的星火,仿佛血红色的潮水。
“人,”狰狞巨龙转动九目,“全是修士。”
伴随燃烧的光亮,刘扶光同时看清了下方的景象。
——赤蛇长鸣,你追我赶地淹没大地,成建制的修士犹如赶海踏浪的渔民,驱赶着一片熊熊燃烧的火海,吞咽城池,覆盖挣扎逃命的无数流民。
刘扶光怒火涌起,他劈手抓住一根漆黑触须,双目亦涌起了雪亮的火光。
“不能分心!”晏欢抢先道,“此乃调虎离山之计,我们分体乏术,此时若不诛杀圣宗,他定有后手。”
大地煞气与戾气滚滚而来,伴随着成千上万惨死凡人的哀怨之气,居然化成一股漆黑至极的浓烟,遮天蔽日,拦在龙神面前。
“我岂能坐视不管?”刘扶光厉声道,盛怒之下,至善清气犹如沸腾的泉水,将晏欢的身体蒸发得四处离散,“他竟敢视万民如柴薪!”
龙神知晓道侣的性子,他吐出一口浊气,再一语不发,而是调转龙头,将漫天黑烟一气吸进鼻腹当中,于俯冲时轰然喷下。
恶火与龙息相撞,火墙顿时如同倒卷的海浪,推翻了辅首卫齐头推进的防线,数百卫士顷刻便化焦土,刘扶光掏出曜日明珠,将翻涌如潮的冤魂和怨气净化一空,化作直冲天际的旋风。
“他哪来的这么多金丹修士!”刘扶光在火海中大声道,“简直没完没了!”
晏欢冷笑一声,他的耐心早就告罄了,触须盘旋、九目轮转间,已像蚁兽舔蚁一般,把那些逃跑不及的辅首卫往胸腹处裂开的巨口内一填,道:“又有什么妨碍?就是再来一海,我也吞尽了。”
平原无边,待到天光微熹时,圣宗派来的辅首卫全死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个能够逃掉。
在他们面前,农田焚毁、湖泊焦干,数不尽的村庄和城镇,全都焦黑枯碎,在刺鼻的风中摇摇欲坠。刘扶光缓缓拂开一堆黑如煤烟的粉尘,在这不知名的农家,他望见一家老幼的骨殖蜷缩着,又轻又空,仿佛一枚小小的婴儿拳头。
“……他疯了。”刘扶光嘶声说,“自诩圣宗,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竟不惜摧折自己的国土与国民,只是为了拦住我们……”
晏欢的一只眼睛盯着那团小小的焚骨,不过一瞥,便不感兴趣地转开了,转而继续盯着刘扶光的背影。
“凡是阴阳厮杀周旋之地,总有极善极恶者辈出,”晏欢耐心地道,“此人行事极端激进,也在常理之中。”
“只怕这不过是开始。”刘扶光低声说,“他自毁一城,便能挡住我们片刻,武平又有多少城池能由着他烧?饮鸩止渴,偏偏他还是这么做了……”
晏欢叹了口气。
他嗅到了刘扶光的脆弱、悲伤与愤怒。这些柔软的情绪,从他昔日冰封,今时却出现裂痕的心防下逸散出来,仿佛用鲜肉勾住了饿鬼的鼻子,令龙神战栗不已,垂涎缠连的饥饿,一路从眼底奔流到心底。
他大着胆子,用微微发抖的指尖,轻到不能再轻地拈住刘扶光垂下的发梢,绵绵地摩挲。这一刻,需要比晏欢更强大的龙或者神,才能阻止他一瞬间对刘扶光突然奔涌出的爱意。
“别怕,”他小声说,“我们会有办法的。”
刘扶光沉默半晌,没有回头:“我真希望,被牵连到的人能少一些。”
元成六年,仅仅十余日内,白城、宛城、丰城俱化焦土,十七州城,有六州沦为滔滔火海,朝野上下、四海内外无不怆然震悚。圣宗座下,辅首卫近乎倾巢而出,只为抵挡“御龙而来的妖魔”。
大地破碎,山河风雨飘摇,战火以令人咋舌的速度,席卷了武平帝国的每一个角落。无论村庄、郡镇、州府都城,御龙妖魔与辅首卫交战之处,尽皆化作一片死地,放眼望去,尸横遍野、满目疮痍。
刘扶光浑身颤抖,无法压抑的怒火,激得他几欲吐血。圣宗放出的辅首卫既是鬣狗,也是群鹫,在毫无还击之力的凡人面前,这些铜面修士一路肆虐屠戮,几乎是在以杀人为乐。那些皮肉烧焦的气味、血流成河的气味,那些葬身火海的惨呼、女人凄厉的哀嚎,乃至婴孩在剧痛中发出的尖叫……全然被法术故意扩散到无限巨大,令刘扶光心如刀绞,又本能般地被吸引过去,要去拯救他的眷族。
即使晏欢封闭他的五感,他的心魂也要在万民的痛苦中翻滚、悲泣。他在龙背上缩成一团,脊梁拱起,仿佛一道萧索脆弱的桥。这些天来,他吐了不止一次,每一次都差点把脏腑从嘴里抖索出去。
圣宗端坐万里之外,已然敏锐地摸清了外来者的性格,他知道刘扶光在乎,因此他充分利用了这种在乎。他几乎是把两条路放在来犯者面前,叫刘扶光挑选。
——是费时费力,率先挽救活生生的、惨遭屠杀的万千凡人,还是闭眼不看、充耳不闻,先来搜寻罪魁祸首?
“没事了,没事了……”晏欢笨手笨脚,一下轻、一下重地捋着刘扶光的后背,平日里如何摇唇鼓舌、巧言令色,此刻见到爱侣面色惨白,眼下乌青的模样,就好像掌中珠被丢到了地下,心头肉也叫人攮了一刀,千言万语,不过痛得说不出话来。
至恶凌驾,这本是个叫他十分舒适的环境,那些死于非命的滔天亡魂,人心的残忍和贪婪,以及数不尽的虐杀与鲜血,全然簇拥、滋养着他,如果不是立场不一,晏欢倒真有心把这个“圣宗”夸赞两句。可眼下刘扶光难受成这样,这点舒适无异于火上浇油,直怄得他咬牙切齿,内里火烧火燎。
暗地里,他已经做了决定。
“我得带你离开,”晏欢抱着刘扶光瘦如枯叶的身躯,喃喃道,“如果再耗下去……”
刘扶光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手背青筋暴起,哑声道:“不能不管,我……不能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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