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赞西佩打开她带来的箱箧,正如火神是从大理石中塑造出她的身躯,阿波罗也特别赋予她雕塑的才华。她取出那些由她捏制的粘土塑像,在她手下,美惠三女神活灵活现地围绕舞蹈,那富有张力的肢体动作,飘逸的衣裙褶皱,无不与女神宁静娴雅的面容形成巧妙的对比。
谢凝吃惊道:“你,学多久,几年?”
“我不曾学过,”赞西佩诚实地说,“我只是有这个爱好。”
我靠,又是一个天赋型选手,送到现代去,不得卷死那些雕塑系搅泥巴的……
谢凝真没话说了,他把塑像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其实,比起绘画,雕塑入门的难度更小一点,好比你小时候拿橡皮泥捏个圆润立体的苹果,这没什么困难,但你要在纸上画一个圆润立体的苹果,那可就难得多了。
话虽如此,赞西佩的天资,仍然叫谢凝呆呆地寻思了好一阵。
他正面一看,叹了口气,侧面一看,再叹口气,想着人跟人的差距,真是比人跟狗的差距还大。他天天窝在地宫苦画,碳条快染得手指褪不掉色了,结果遇上真正的天才,人直接来一句“没学过,就是有这个爱好”,就把他打回了当时学画的种种窘境当中。
绘画和雕塑有许多相通的地方,既然赞西佩在雕塑上这么牛叉,画画上也绝对差不到哪去。
“你……可不可以,教我?”谢凝心里五味杂陈,他望着赞西佩,只有这么一个念头,“你在,捏、做,这个,你心里,到底想什么?怎么想?”
他真的想弄明白,他最想知道的就是这个——天才在创作的时候,究竟脑子里在想什么,他们对“美”的感知,以及重塑能力,是如何达到那种敏锐到惊心,敏锐到骇人的程度的?
谢凝活得非常拧巴,在现代,他从来没向那些天资高绝的人问过这个问题,他害怕自己一问,就像泄气了、露馅了一样,是种对比自己更优秀的创作者低头的佐证。到了这个世界,反正他不是当代人,这儿也没人知道他是谁,谢凝终于可以鼓起勇气,低微地提出自己的困惑。
“你,教我,”谢凝说,“留下来,没问题。”
厄喀德纳没有说话,他感觉到了,多洛斯对他的艺术天份,实际上是非常自卑的。过去许多时候,他总能遇到这样的情况,明明已经非常优美的画作,多洛斯却可以对它挑出层出不穷的小缺点。他坚信,刻苦无法盖过天赋的鸿沟,只能尽力弥补,因此他一定要加倍艰辛地画,所以,他的年纪还那么轻,肩颈就有大大小小的毛病,是厄喀德纳后来用神膏为他涂抹,才算完全治愈的。
现在,这个女人的天赋,又叫多洛斯心情低落了吗?
“她的才华,必然是神灵赠予她的,”厄喀德纳心疼地轻嘶,“你不必为此感到失落,多洛斯,你瞧,即便你没有神赐的才华,你的画作仍然是尘世间最为出众的!”
谢凝抬头看他,他不哭,那眼神却比流泪还要叫厄喀德纳心碎。
蛇魔急忙把人类抱起来,与他心爱的祭司依偎摩挲,“好罢,你要留下她,我是不能说半个不字的,她可以在外围住下,但须得藏匿自己的身形,不要叫我看见,否则,我很快就要叫这神明的造物毁灭了!”
就这样,赞西佩险而又险地留下了一条命,并且没有被驱赶出地宫的范畴,成为众神的弃子。
由于厄喀德纳在阿里马升起了遮蔽的浓雾,不到强行突破的时候,神明也没办法来这里窥伺,她亦不曾因为辱没了使命,而遭受众神的责罚。
出于报恩的心态,她始终不曾拿出最大的把柄,对地宫的主人挑拨离间:她知晓多洛斯的来历,在她到来之前,女神雅典娜就对她明确地说过,“厄喀德纳深爱着那个人类,但祂是否知晓,祂的人类并非这个时代的成员,而是来自万万年后的时光呢?多洛斯早晚要回家啊,他的亲缘还未断绝,他总要想念家中的亲人的。”
在那天过后,谢凝还找了她许多次,但话题都不是围绕着厄喀德纳,而是她天生就会,却从未系统性学习过的艺术。等到他们能稍微流畅一些地沟通了,赞西佩望着他,她坦白了自己知道的真相,同时问出了心底埋藏已久的疑问。
“你为什么救我?”神明的造物问道,“我是你的情敌,倘若魔神接受我,你的权柄也要遭到削弱,可是,你还是留下了我,为什么,难道只是为了‘艺术’?”
听到她的话,谢凝先是吓了一大跳,他没想到,原来奥林匹斯神都知道自己是从哪来的了……不过也是,那么八卦的一个群体,一神知道,就约等于全神集体知道了。
“什么情敌……”谢凝真的辩累了,“我跟他,不是情侣。要说原因,你让我,想起一个人。”
“是谁?”赞西佩问。
何沐瑶,他在心里说,小天才何沐瑶。
“故人,”谢凝一笑,含糊带过,“没什么。”
想了想,他又说:“还有一部分原因,大约在我们那,你可以不做高贵的女神、公主、女祭司,当然也不用做女奴、战俘、乞丐的老婆。”
“那我能做什么?”
“你什么都不用做。”谢凝说,“你当一个,平凡的人,就好。随便在哪一躺,做自己喜欢的事,不用太高尚,不用太低微,普通人、中间人……我们大多数,都这么生活。虽然还有很多事,没办法尽人意,但是容错率比这里要高很多,不至于到‘今日国王,明日奴隶’这种极端的地步。”
“你……人生,只剩下两种,极端选择,我觉得,很遗憾,”谢凝比划着说,“所以……惜才嘛,没别的了。”
第152章 法利赛之蛇(十八)
赞西佩默然了很久。
“你的心胸与晴天的海面一样宽阔,”她说,“这是我所不能及的。”
神造之物,其实并没有道德观念。
众神赐予赞西佩随机应变的智慧、醉酒的勇气、绝佳的艺术资质,以及魅惑迷人的媚态,只是不曾给她扬善抑恶的心。本质上说,赞西佩与潘多拉一样,都是为了做不道德的事而来的。
潘多拉辜负了热情款待她的人类众生,毫不犹豫地打开了灾祸的魔盒;赞西佩亦要在这里拆散一对有情人,断绝厄喀德纳因为感知幸福,从而升起的对美好的向往,断绝魔神反叛的一切可能。
所以,即便谢凝如此宽容善良地对待她,赞西佩仍然不会为自己的行为与目的生出一丝一毫的羞愧之情。只有一点变故,连她的造物主们也未曾料到。
雅典娜给她变通的聪慧,原是为了增加她在蛇魔手中活下来的概率,毕竟,诱惑一位古老魔神,比潘多拉的任务还要难逾百倍。但谢凝的言论,无疑使赞西佩很快意识到了一件事——她还有选择的余地。
“我有的选,”赞西佩若有所思地说,“但实际上,我是没有选择的啊,多洛斯。在这里,你即为我仁慈的主人翁,你为何要把虚无缥缈的妄想注入我的心胸呢?我真正的主人,乃是高天与圣山之上的众神,我又怎么能胆大包天地忤逆祂们的命令,转身就走,不顾一切?那样,我必然要被司雷电者击打得粉身碎骨,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谢凝“啧”了一声。
“幸福的人,用童年治愈一生,不幸的人,用一生治愈童年,你有没有听过这句话?哦,没有,那我说,这句话讲的是……嗯,原生家庭,很重要!”
看到赞西佩露出困惑的眼神,谢凝大言不惭地开始给她胡掰:“你看,神创造你,神是你的父母。有问题吗?”
赞西佩:“你可以这样断言。”
“一个人,是没法选择自己的父母的。有问题吗?”
赞西佩:“是的,孩童自然不能选择他们要在哪位母亲的怀抱中出生。”
“那神在创造你之前,有没有问过你的意见?没有吧。既然他们未经你的允许,让你诞生,那这就是个畸形的、不健康的原生家庭。他们要求你做的事,你也没必要,一定得遵从他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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