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间积攒的照片共有数万张,沈青染去世之后,这些照片就变成了一柄柄刺刀,在每一个对爱人思念入骨的深夜将顾先生刺得千疮百孔,遍体鳞伤。
现在这些照片全都大喇喇地摆了出来。
而且不只是沈青染的照片,还有沈青染喜欢的书、沈青染喜欢的画、沈青染喜欢的家具样式……
这整栋院子,赫然已经改造成一座用以缅怀沈青染的灵堂。
进屋之后,顾先生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走进卧室,靠近床头的地方摆放着沈青染的遗照和骨灰盒。他将骨灰盒旁边花瓶里的紫藤花换成新剪的,又重新换了水,然后一边用湿毛巾小心翼翼擦拭照片,一边满含爱意地注视着照片里笑容璀璨的恋人,柔声细语地说着什么。
沈十安没有跟过去,他站在客厅里长长吐出一口气,然后问顾长晟:“他这种情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一年半之前。”
一年半前,顾长晟当上了复兴发展部的部长,而顾先生从领导人的位置上退了下来,从那之后,他的身体状况便每况愈下,仿佛放下什么重担之后整个人的精气神都被逐渐抽空。为了隐瞒自己的真实状态,一开始顾先生还会染黑自己的头发,甚至让异能者隐藏他脸上的皱纹和老年斑,等到顾长晟发现不对劲的时候,他已经是白发苍苍的模样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
顾长晟没有辩解:“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哥临走之前再三嘱咐过让他照顾好爸爸,盯着顾先生每天喝灵泉水,不管什么原因,没能做到就是他的失误。而被他察觉出异常后,顾先生以“清剿任务太危险不能影响安安”为由要求他保密,他权衡之后同意了。所以在这件事上他的确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沈十安其实也清楚问题的根结不在顾长晟身上,但一股控制不住的怒火却在胸腔内四处乱窜,将五脏六腑都架在火上煎熬。
他早该发现的。他早该料想到可能会出现这种情况。
当初将母亲的遗物连同当年的真相一同交给顾先生后,顾先生深受打击,顾长晟也曾担心过他的精神状况——那时候沈十安可以非常肯定顾先生不会倒下去,因为秦家还在,秦书还没死。
可是现在呢?
现在他还能肯定吗?
兄弟两个在旁边压低声音说话的时候,沈寻绕着客厅转了一圈,将几乎贴满墙面的照片一张张看了过去。这些照片里不光有沈青染,还有沈十安,从咿呀学语的幼儿到青葱稚嫩的少年,完整地记录了他的整个童年。
沈寻看得津津有味,并不断惊奇于沈十安在外貌上和母亲的相似性。顾先生从卧室里出来的时候他已经看得差不多了,而不等沈十安找到机会跟顾先生好好谈一谈,勤务员就带着人将饭菜送了过来。
这一顿饭吃得压抑至极。
吃完饭顾长晟找了个借口走到院子里,沈寻和沈十安对视一眼,也走了出去。
房间内便只剩下沈十安和顾先生两个人。
顾先生赶在他之前开了口:“我昨晚,梦见你妈妈了。”
他从餐边柜上拿起一张照片,用手摩挲两下,已经浑浊的双眼中泛起温柔至极的神色:“她穿着一身水绿色的连衣裙,坐在紫藤花下看书,风一吹,就有花瓣落在她身上,漂亮得不得了。梦里她还是那样年轻,但我已经老了。”
“不老。”沈十安看着他:“你要是觉得自己老了,就去我的空间里泡几次灵泉,或者直接移植晶核重新换一副身体,都能解决这个问题。”
顾先生顿了顿,“没有必要。”
“什么叫没有必要?为什么没有必要!”
顾先生看着他和沈青染极为相似的眼睛,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往下说。
他不知道该怎么跟这个亏欠良多的孩子解释。
顾先生一直都觉得自己是幸运的,所以才能在最好的年纪遇见最好的人,生出一段最好的爱情。不是所有人都能有这样的机会。
但也许正是因为太幸运了,他将这辈子所有的快乐都在和沈青染相识、相知、相爱的那两年挥霍殆尽,以至于之后的人生都成了一场没有尽头的苦修。
这场苦修太难熬了。
沈青染过世之后,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动力就是将安安抚养长大,利用顾家扳倒秦家,让那些毁了他跟青染的人十倍百倍付出代价;
等到他终于将顾家掌控在手中,安安也已经成年,末世却来临了。顾家人全都死绝,本来已经被他打压得濒临崩溃的秦家死灰复燃,而沈十安音讯全无生死不知;
那时他唯一的信念,就是不计一切代价,保证沈十安的安全。
后来沈十安终于平安抵达京城(虽然并不是因为他),他带来了沈寻,也带来了那个让顾先生悔恨莫及的真相,如果说之前的人生就已经足够难熬,那么之后的每一天,都要更难熬千倍万倍,对于秦书和秦家的恨意在那时超越了一切,但他最恨的还是他自己——
安安说的没有错,是他的弱小和无知导致了他跟沈青染之间的悲剧,是他亲手葬送了自己的幸福,让深爱之人受尽委屈,在无尽的思念中和遗憾中郁郁而终。
沈青染过世之后,关于她的很多细节顾先生根本不敢深想,想得多了,浑身都沉了,汹涌的绝望和痛苦没顶而来,那股好不容易聚起的精神气便再也支撑不住;但他又必须逼着自己想,回忆足够清晰,恨意足够刻骨,他才能撑着自己继续苟活于世。
秦家易主,秦博章身首异处、秦书尸骨无存之后,支撑他的恨意逐渐消失,但他还不能解脱:末世艰难,他多坚持一段时间,就能多护安安几分周全。
再之后决战开始、决战结束,华国境内的丧尸全部消灭,牺牲者重获新生,末世也即将走向终结。
长晟能独当一面,安安也不再需要他。
他已经支撑不住,也不想再撑下去了。
“那我呢,”沈十安攥紧了拳头,看着顾先生,眼尾被种种情绪逼得通红:“你觉得活不下去了想一了百了落个轻松,但我没了妈妈,没了姥姥和姥爷,现在你要让我连爸爸也失去吗!”
他幼年失恃,亲生父亲常年不在身边,又先后送走了最亲近的姥姥和姥爷,在强烈的缺失感中长大成人,至今也没能与自己完全和解。算起来父子关系破冰、他愿意喊顾先生一声“爸爸”到现在也才几年?对方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丢下他一死了之?
他不是不能理解顾先生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但身为子女却很难不生出怨怼,他也知道顾先生早晚有一天会先他一步离开,但没想到会这么快,也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不在人生只见归途。
他没有了妈妈,再失去顾先生,还能剩下什么呢?
顾先生垂下视线,苍老的面容上满是愧疚。半晌后轻轻地叹了声气:“安安,爸爸…爸爸太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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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十安走到院子里时,顾长晟和沈寻都迎了上去。
沈寻看见他通红的眼眶,扭头射向室内的目光立时便染上几分戾气:“我现在就施咒,让他吃好喝好,不该想的事情不要想!”只要安安不愿意让他死,顾先生不想活也得好好活着!
“不用,”沈十安拦住他,抬手揉了揉眉心:“寻寻,这件事你不要插手。”
沈十安没有继续劝说顾先生,但也没打算就此放弃。
他辞去了清剿部的职务,将领队的身份交给了萧琅,自此不再离开基地,并和沈寻直接搬进了顾家,就住在顾先生隔壁。
每一天,他都会为顾先生准备灵泉水泡的茶或者制作的食物,绝大多数时候顾先生都不会碰,但第二天沈十安依然如故。
父子俩就这样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僵持。
这天夜里,熟睡中的沈十安突然听见隔壁传来一声微弱的惊叫,连忙冲过去,便看见顾先生浑身颤抖地坐在床上,满脸都是泪水。
“我又梦见你妈妈了,梦里她在哭。”顾先生说。枯槁的面容在黑暗中像一座雕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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