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持玉不是故意不来的,那日是澹台净的千秋,北辰殿设宴,他原本同同僚换了班,空出午时小半个时辰去接苏如晦。然而千秋宴上出了刺客,是打黑街来的。刺客能够混进北辰殿,秘宗内部定然有人不干净,桑持玉奉命查案,无暇去接苏如晦,联络苏如晦又联络不上,本同江雪芽说了,请她告知苏如晦,奈何江雪芽跟他一样忙碌,一转头就把这事儿给忘了。
桑持玉查出是武备寺同判高从龙被黑街一个女人蒙骗,介绍她进宫城当侍者,从而致使这黑街女子混入北辰殿侍酒。桑持玉将高从龙缉拿下狱,等闲下来的时候,已是深夜。
他从夹道上过,冷水般的月光洒落在他的肩头。忽然有个观星舍人急吼吼找到他,苦着脸道:“桑大人,可算找着您了。您快去管管苏公子吧,他挡在钦天司门口不肯走,这会儿百姓都围着看呢。”
桑持玉略有些怔忡,“他为何挡路?”
“他也不是挡路……唉,反正他就是不肯走。”观星舍人道,“下官听说大掌宗把苏公子交给您看管,您有没有法子劝劝他?”
桑持玉犹豫着,苏如晦业已离开离州,也已经考过了观星科,他监管苏如晦的任务已经完成,不必再去过问苏如晦的闲事。况且苏如晦这个家伙像瘟疫,侵蚀人,污染人,让人生病,让人变坏,桑持玉不愿意再与他有太多牵扯。
“桑大人……”观星舍人泪眼汪汪。
桑持玉最终妥协,跟着观星舍人过去瞧,策马到钦天司,迎头便见钦天司门口空地里凭空多了个幄帐。苏如晦大老爷似的坐在里头,面前一张矮桌,上头搁满了菜肴。周小粟一脸无语地坐在这厮对面,周围百姓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对着里头指指点点。不时有小厮高举着热腾腾的菜肴挤进人群,口中高喊:“上菜咯,菌香白玉鲍一品!”
桑持玉没想到这厮在钦天司待了一个下午,还在人家大门前支了个幄账。桑持玉走进去,苏如晦见他来,笑嘻嘻冲他举盏。
“为何如此?”桑持玉长眉微蹙。
苏如晦托着下巴,“你不是说来接我么?我这人守诺得很,你不来,我只好在这儿等。我这么娇贵一个公子哥,总不可能傻兮兮站在空地里吹风晒太阳吧,所以我搭了个帐篷。赶巧我又饿了,就在附近酒楼点了菜,你要不要来吃一口?”
周小粟翻了个白眼,“师哥,你等的就是他?我真是猪脑袋一个,陪你在这儿丢人现眼这么久!”
说罢,周小粟气呼呼地走了。
“……”桑持玉话语间颇有无奈的意味,“师父千秋宴遇刺,我奉命查案,本已告知你师姐转告你我有要事在身,想必她忘了。”
苏如晦不高兴,“要事?接我回家不算要事么?”
桑持玉朝他伸出手,“我送你回家。”
苏如晦开始犯浑,“你让我走我就走,我岂不是很没面子?不走。”
桑持玉凝眉。
“就不走,你想个法子哄我,我高兴了就走。”苏如晦不肯动弹。
桑持玉丝毫不买他的账,道:“不走,揍你。”
桑持玉这人说到做到,他说揍是真揍。
苏如晦撇撇嘴,桑持玉再次朝他伸出手。
苏如晦不情不愿地拉住他的手,他把苏如晦拽起来。两人上了马,临走时苏如晦点了几个小孩儿,“里头的菜归你们了,快去,趁热吃。”
小孩儿们欢呼一声,钻进幄帐里抢吃的。
那时节还没有宵禁令,边都的晚上很热闹。十字街口有做场吹火的,还有画糖人儿的。高耸的屋舍堆叠向上,每间屋子皆亮着星辰般璀璨的烛火,飘渺的人影儿框在窗纱里,像热闹的皮影戏。
马蹄声哒哒,他们策马走上凌空栈道,沿着红漆木板铺成的路缓缓走。苏如晦问桑持玉:“怎么不问我考得怎么样?你这人一点儿也不在乎我,我这么高一个子,你眼睛是有多小,怎么我就进不了你的眼呢?”
苏如晦今日颇有些无理取闹,桑持玉不同他计较,依着他问:“考得如何?”
“我肯定是榜首。”苏如晦换上自豪又懒洋洋的笑,“高估了他们的题目,早知道不那么费心准备了。”
桑持玉没有回应,两个人又静下来。只要苏如晦不吭声,桑持玉绝对不会主动说话。
苏如晦心里头憋闷,问:“你干嘛老不理我?明明小时候可喜欢我了,长大了怎么就变了?”
沿途的烛火烫过桑持玉的脸颊,他的轮廓模糊在光晕里。
他望着前方,声音有些低:“或许是因为你太幸运。”
“幸运?”
桑持玉垂下眼睫,“你若想得榜首,便能得榜首。你若想得到谁的心,便能得到谁的心。苏如晦,老天眷顾你,你该珍惜,而非肆无忌惮地挥霍。”
“什么幸运,那是我聪明绝顶招人喜欢。”苏如晦策马同他并排走,“罢了罢了,你要修行,我就跟你修行,你要持戒,我就跟你持戒。从今往后我苏如晦改邪归正,老老实实做官,正正经经做人,你别讨厌我了好不好?”
桑持玉瞥了他一眼,移开视线,没答话。
“好不好啊?”苏如晦追问不休。
最后桑持玉还是没搭理他,他只好放弃。到家的时候他困得睁不开眼,沾上炕便不省人事。桑持玉给他盖上被子,灯火下他睡颜安详,有一种沉静的俊逸。
桑持玉吹了灯,站起身,手腕忽然被苏如晦抓住。
苏如晦梦呓着:“好不好……”
桑持玉轻轻叹了口气,将他的手放进棉被。
“好。”
第64章 很讨厌很讨厌
观星舍人入围的大榜要半个月后才放,桑持玉继续他应卯当值的规律生活,时不时从别人的嘴里得知苏如晦的消息,说他转了性儿,闭门谢客,专心鼓捣他那些乱七八糟的铁甲傀儡,还送了好些去武备寺。
桑持玉时不时收到一篮子花,不知被谁放在他的值房门口,有时是桃花,有时是梨花,皆是刚采不久的,花瓣上还带着露水。他命人四处询问,可曾见到送花的人,卫所里的侍者都摇头。
他渐渐开始盼望每日的花,目光常常不自觉落在门槛那边。
会是谁?他想,那个人一定很无聊。
拜访他的除了花,还有高从龙的眷属。他们送来金银丝帛,请他法外开恩。他拒了财礼,着人把行贿者押入无间狱,按秘宗律打三十大板。这般不讲情面,铁面无私到死板的地步,他在朝中越发孤单,上下朝皆无人与他同行。
三日后他策马行于苍龙大街,一个老人扑倒在他马下。自此之后,麻烦事不断,朝中弹劾他纵马伤人,骄恣跋扈的奏章雪花片一般呈于大掌宗面前。他知道有人上下其手,暗中纠结党羽对付他。这些人并不知道,他是大掌宗的刀,是秘宗唯一的孤臣,这些伎俩无法动摇他分毫。只不过小打小闹也十分讨厌,当他从街上过,总有百姓朝他扔鸡蛋,又有小孩儿放爆竹惊他的马。大掌宗赐予他的宅邸,大门上被人涂了朱漆。
忽然有一天,这些恼人的骚扰通通消失。之前闹着要他赔钱的老人,见了他点头哈腰。他发现路边探头探脑,意欲不轨的人总是望着他身后,然后缩了脖子,灰溜溜地逃跑。
有人在跟随他,他知道。
他目不斜视,也不回头。夕阳西下,商铺小贩们匆匆忙忙地收摊,人影散乱,穿梭如幻影。人们看向他,又神神秘秘地看向他的背后。越靠近宫城,越僻静。通往宫城的最后一段路,他下了马,慢慢地走。晚霞正好,浓烈如火焰,青石砖上头像铺上了一席彩绢。他感受到一道炽热的目光,紧随着他的身后。
他回了头,淡漠的目光投向人来人往的街心。
“苏如晦。”他喊了声。
没有人出现,夕阳下的人间,有一种即将沉睡的安静。
他掉回头,继续走。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一叠叠,急促如小鼓。他再次回首,街心空荡荡,依然没有人,却多了一篮花。一篮子灿烂的嫣红,在这寂静的街头,显出一种无声的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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